新语
新语 作者
[西汉] 公元前196年 陆贾
新语 说明
《新语》是西汉时期陆贾的政论散文集,全书共计十二个章节。在《新语》中,陆贾主张“行仁义,法先圣”,礼法结合,同时强调人主必须无为。为西汉前期的统治思想奠立了一个基本模式。
陆贾经常在刘邦面前称引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等儒家典籍,但刘邦讨厌儒生,因而骂道:我马上打得天下,要诗书何用!陆贾反驳说马上得到天下,岂能在马上治理!
随后陆贾援引历史,说明仁义的重要性:商汤、周武王文武并用,所以国运长久;吴王夫差、智伯穷兵黩武而灭亡;秦一味严刑峻法,终致亡国。
刘邦听后面有惭色,于是命陆贾著书论述秦亡汉兴、天下得失的道理,以资借鉴。陆贾遂著文十二篇,每奏一篇,刘邦都极力称赞,号其书为“新语”。
道基
传曰:“天生万物,以地养之,圣人成之。”功德参合,而道术生焉。
故曰:张日月,列星辰,序四时,调阴阳,布气治性,次置五行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阳生雷电,阴成雪霜,养育群生,一茂一亡,润之以风雨,曝之以日光,温之以节气,降之以殒霜,位之以众星,制之以斗衡,苞之以六合,罗之以纪纲,改之以灾变,告之以祯祥,动之以生杀,悟之以文章。
故在天者可见,在地者可量,在物者可纪,在人者可相。
故地封五岳,画四渎,规洿泽,通水泉,树物养类,苞殖万根,暴形养精,以立群生,不违天时,不夺物性,不藏其情,不匿其诈。
故知天者仰观天文,知地者俯察地理,跂行喘息,蜎飞蠕动之类,水生陆行,根著叶长之属,为宁其心而安其性,盖天地相承,气感相应而成者也。
于是先圣乃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图画乾坤,以定人道,民始开悟,知有父子之亲,君臣之义,夫妇之道,长幼之序。于是百官立,王道乃生。
民人食肉饮血,衣皮毛;至于神农,以为行虫走兽,难以养民,乃求可食之物,尝百草之实,察酸苦之味,教民食五谷。
天下人民,野居穴处,未有室屋,则与禽兽同域。于是黄帝乃伐木构材,筑作宫室,上栋下宇,以避风雨。
民知室居食谷,而未知功力。于是后稷乃列封强,画畔界,以分土地之所宜;辟土殖谷,以用养民;种桑麻,致丝枲,以蔽形体。
当斯之时,四渎未通,洪水为害;禹乃决江䟽河,通之四渎,致之于海,大小相引,高下相受,百川顺流,各归其所,然后人民得去高险,处平土。
川谷交错,风化未通,九州绝隔,未有舟车之用,以济深致远;于是奚仲乃桡曲为轮,因直为辕,驾马服牛,浮舟杖楫,以代人力。
铄金、镂木、分苞、烧殖以备器械,于是民知轻重,好利恶难,避劳就逸;于是皋陶乃立狱制罪,悬赏设罚,异是非,明好恶,检奸邪,消佚乱。
民知畏法,而无礼义;于是中圣乃设辟雍庠序之教,以正上下之仪,明父子之礼、君臣之义,使强不凌弱、众不暴寡,弃贪鄙之心,兴清洁之行。
礼义独行,纲纪不立,后世衰废;于是后圣乃定《五经》,明《六艺》,承天统地,穷事微,原情立本,以绪人伦,宗诸天地,修篇章,垂诸来世,被诸鸟兽,以匡衰乱,天人合策,原道悉备,智者达其心,百工穷其巧,乃调之以管弦丝竹之音,设锺鼓歌舞之乐,以节奢侈,正风俗,通文雅。
后世淫邪,增之以郑、卫之音,民弃本趍末,伎巧横出,用意各殊,则加雕文刻镂,传致胶漆丹青、玄黄、琦玮之色,以穷耳目之好,极工匠之巧。
夫驴骡骆駞,犀象瑇瑁,琥珀珊瑚,翠羽珠玉,山生水藏,择地而居,洁清明朗,润泽而濡,磨而不磷,涅而不淄,天气所生,神灵所治,幽闲清净,与神浮沉,莫之效力为用,尽情为器。故曰,圣人成之。所以能统物通变,治情性,显仁义也。
夫人者、宽博浩大,恢廓密微,附远宁近,怀来万邦。故圣人怀仁仗义,分明纤微,忖度天地,危而不倾,佚而不乱者,仁义之所治也。行之于亲近而䟽远悦,修之于闺门之内而名誉驰于外。故仁无隐而不著,无幽而不彰者。虞舜蒸蒸于父母,光耀于天地;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,功美垂于万代;太公自布衣升三公之位,累世享千乘之爵;知伯仗威任力,兼三晋而亡。
是以君子握道而治,德而行,席仁而坐,杖义而强,虚无寂寞,通动无量。故制事因短而动益长,以圆制规,以矩立方。圣人王世,贤者建功,汤举伊尹,周任吕望,行合天地,德配阴阳,承天诛恶,克暴除殃,将气养物,明□设光,耳听八极,目覩四方,忠进谗退,直立邪亡,道行奸止,不得两张,□本理,杜渐消萌。
夫谋事不并仁义者后必败,殖不固本而立高基者后必崩。故圣人防乱以经艺,工正曲以准绳。德盛者威广,力盛者骄众。齐桓公尚德以霸,秦二世尚刑而亡。
故虐行则怨积,德布则功兴,百姓以德附,骨肉以仁亲,夫妇以义合,朋友以义信,君臣以义序,百官以义承,曾、闵以仁成大孝,伯姬以义建至贞,守国者以仁坚固,佐君者以义不倾,君以仁治,臣以义平,乡党以仁恂恂,朝廷以义便便,美女以贞显其行,烈士以义彰其名,阳气以仁生,阴节以义降,《鹿鸣》以仁求其群,《关雎》以义鸣其雄,《春秋》以仁义贬绝,《诗》以仁义存亡,《乾》、《坤》以仁和合,《八卦》以义相承,《书》以仁叙九族,君臣以义制忠,《礼》以仁尽节,乐以礼升降。
仁者、道之纪,义者、圣之学。学之者明,失之者昏,背之者亡。陈力就列,以义建功,师旅行阵,德仁为固,仗义而强,调气养性,仁者寿长,美才次德,义者行方。君子以义相褒,小人以利相欺;愚者以力相乱,贤者以义相治。《谷梁传》曰:“仁者以治亲,义者以利尊。万世不乱,仁义之所治也。”
术事
善言古者合之于今,能术远者考之于近。故说事者上陈五帝之功,而思之于身,下列桀、纣之败,而戒之于己,则德可以配日月,行可以合神灵,登高及远,达幽洞冥,听之无声,视之无形,世人莫覩其兆,莫知其情,校修《五经》之本末,道德之真伪,既□其意,而不见其人。
世俗以为自古而传之者为重,以今之作者为轻,淡于所见,甘于所闻,惑于外貌,失于中情。圣人贵宽,而世人贱众,五谷养性,而弃之于地,珠玉无用,而宝之于身。,故舜弃黄金于崭嵓之山,禹捐珠玉于五湖之渊,将以杜淫邪之欲,绝琦玮之情。
道近不必出于久远,取其至要而有成。《春秋》上不及五帝,下不至三王,述齐桓、晋文之小善,鲁之十二公,至今之为政,足以知成败之效,何必于三王?故古人之所行者,亦与今世同。立事者不离道德,调弦者不失宫商,天道调四时,人道治五常,周公与尧、舜合符瑞,二世与桀、纣同祸殃。
文王生于东夷,大禹出于西羌,世殊而地绝,法合而度同。故圣贤与道合,愚者与祸同,怀德者应以福,挟恶者报以凶,德薄者位危,去道者身亡,万世不易法,古今同纪纲。
故良马非独骐骥,利剑非唯干将,美女非独西施,忠臣非独吕望。今有马而无王良之御,有剑而无砥砺之功,有女而无芳泽之饰,有士而不遭文王,道术蓄积而不舒,美玉韫匵而深藏。故怀道者须世,抱朴者待工,道为智者谗,马为御者良,贤为圣者用,辩为智者通,书为晓者传,事为见者明。故制事者因其则,服药者因其良。书不必起仲尼之门,药不必出扁鹊之方,合之者善,可以为法,因世而权行。
故性藏于人,则气达于天,纤微浩大,下学上达,事以类相从,声以音相应,道唱而德和,仁立而义兴,王者行之于朝,疋夫行之于田,治末者调其本,端影者正其形,养其根者则枝叶茂,志气调者即道冲。故求远者不可失于近,治影者不可忘其容,上明而下清,君圣而臣忠。或图远而失近,或道塞而路穷。季孙贪颛臾之地,而变起于萧墙之内。夫进取者不可不顾难,谋事者不可不尽忠;故形立则德散,佞用则忠亡。《诗》云:“式讹尔心,以蓄万邦。”言一心化天下,而□□国治,此之谓也。
辅政
夫居高者自处不可以不安,履危者任杖不可以不固。自处不安则坠,任杖不固则仆。是以圣人居高处上,则以仁义为巢,乘危履倾,则以贤圣为杖,故高而不坠,危而不仆。
者,尧以仁义为巢,舜以禹、稷、契为杖,故高而益安,动而益固。然处高之安,乘克让之敬,德配天地,光被四表,功垂于无穷,名传于不朽,盖自处得其巢,任杖得其材也。秦以刑罚为巢,故有覆巢破卵之患,以赵高、李斯为杖,故有倾仆跌伤之祸,何哉?所任非也。故杖圣者帝,杖贤者王,杖仁者霸,杖义者强,杖谗者灭,杖贼者亡。
故怀刚者久而缺,持柔者久而长,躁疾者为厥速,迟重者为常存,尚勇者为悔近,温厚者行宽舒,怀促急者必有所亏,柔懦者制刚强,小慧者不可以御大,小辩者不可以说众,商贾巧为贩卖之利,而屈为贞良,邪臣好为诈伪,自媚饰非,而不能为公方,藏其端巧,逃其事功。
故智者之所短,不如愚者之所长。文公种米,曾子驾羊。相士不熟,信邪失方。察察者有所不见,恢恢者何所不容。朴直质者近忠,便巧者近亡。
君子远荧荧之色,放铮铮之声,绝恬美之味,踈嗌呕之情。天道以大制小,以重颠轻。以小治大,乱度千贞。谗夫似贤,美言似信,听之者惑,观之者冥。故苏秦尊于诸侯,商鞅显于西秦。世无贤智之君,孰能别其形。故尧放驩兜,仲尼诛少正卯;甘言之所嘉,不为之倾,惟尧知其实,仲尼见其情。故干圣王者诛,遏贤君者刑,遭凡王者贵,触乱世者荣。郑儋亡齐而归鲁,齐有九合之名,而鲁有乾时之耻。夫据千乘之国,而信谗佞之计,未有不亡者也。故《诗》云:“谗人罔极,交乱四国。”众邪合党,以回人君,邦危民亡,不亦宜乎?
无为
夫道莫大于无为,行莫大于谨敬。何以言之?昔虞舜治天下,弹五弦之琴,歌《南风》之诗,寂若无治国之意,漠若无忧民之心,然天下治。周公制作礼乐,郊天地,望山川,师旅不设,刑格法悬,而四海之内,奉供来臻,越裳之君,重译来朝。故无为也、乃无为也。
秦始皇帝设,为车裂之诛,以敛奸邪,筑长城于戎境,以备胡、越,征大吞小,威震天下,将帅横行,以服外国,蒙恬讨乱于外,李斯治法于内,事逾烦,天下逾乱,法逾滋而奸逾炽,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,秦非不欲为治,然失之者,乃举措暴众,而用刑太极故也。
是以君子尚宽舒以苞身,行中和以统远;民畏其威而从其化,怀其德而归其境,美其治而不敢违其政。民不罚而畏罪,不赏而欢悦,渐渍于道德,被服于中和之所致也。
夫法令者、所以诛恶,非所以劝善,故曾、闵之孝,夷、齐之廉,岂畏死而为之哉?教化之所致也。故曰:尧、舜之民,可比屋而封,桀、纣之民,可比屋而诛。者?教化使然也。故近河之地湿,近山之土燥,以类相及也。故山川出云雨,丘阜生□气,四渎东流,百川无不从,小者从大,少者从多。
夫王者之都,南面之君,臣姓之所取法,举措动作,不可失法则也。昔者,周襄王不能事后母,出居于郑,而下多叛其亲。秦始王骄奢靡丽,好作高台榭,广宫室,则天下豪富制屋宅者,莫不仿之,设房闼,备厩库,缮雕琢刻画之好,博玄黄琦玮之色,以乱制度。齐桓公好妇人之色,妻姑姊妹,而国中多淫于骨肉。楚平王奢侈纵恣,不能制下,检民以德,增驾百马而行,欲令天下人馁财富利,明不可及,于是楚国逾奢,君臣无别。故上之化下,犹风之靡草也。王者尚武于朝,农夫缮甲于田。故君之御下,民奢侈者,则应之以俭;骄淫者,则统之以理;未有上仁而下残,上义而下争者也。孔子曰:“移风易俗。”岂家至之哉?先之于身而已矣。
辨惑
夫举事者或为善而不称善,或不善而称善者,何?视之者谬而论之者误也。故行或合于世,或顺于耳,斯乃阿上之意,从上之旨,操直而乖方,怀曲而合邪,因其刚柔之势,为作纵横之术,故无忤逆之言,无不合之义者。
昔哀公问于有若曰:“年饥,用不足,如之何?”有若对曰:“盍彻乎?”盖损上而归之于下,则忤于耳而不合于意,遂逆而不用也。此所谓正其行而不苟合于世也。有若岂不知阿哀公之意,为益国之义哉?夫君子直道而行,知必屈辱而不避也。故行不敢苟合,言不为苟容,虽无功于世,而名足称也;虽言不用于国家,而举措之言可法也。
故殊于世俗,则身孤于士众。夫邪曲之相衘,枉桡之相借,直故不得容其间。謟佞之相扶,谗口之相誉,无高而不可上,无深而不可往者何?以当背众多,而辞语谐合。
夫众口之毁誉,浮石沉木。群邪所抑,以直为曲。视之不察,以白为黑。夫曲直之异形,白黑之异色,乃天下之易见也,然自谬也,或不能分明其是非者,众邪误之矣。
至如秦二世之时,赵高驾鹿而从行,王曰:“丞相何为驾鹿?”高曰:“马也。”王曰:“丞相误也,以鹿为马。”高曰:“。陛下以臣言不然,愿问群臣。”,臣半言鹿,半言马。当此之时,秦王不能自信其自,而从邪臣之说,夫马鹿之异形,众人所知也,然不能兮别是非也,况于暗昧之事乎?《易》曰:“二人同心,其义断金。”群党合意,以倾一君,孰不移哉?
昔人有与曾子同姓亦名参,有人告其母:“参杀人。”母织如故,有,人复来告,如是者三,曾子母乃投杼逾垣而去。曾子之母非不知子不杀人也,言之者众。夫流言之并至,虽真圣不敢自安,况凡人乎?
鲁定公之时,与齐侯会于夹谷,孔子行相事。两君升坛,两相处下,而相欲揖,君臣之礼,济济备焉。齐人鼓噪而起,欲执鲁公。孔子历阶而上,不尽一等而立,谓齐侯曰:“两君合好,以礼相率,以乐相化。臣闻嘉乐不野合,牺象之荐不下堂。夷、狄之民何求为?”命司马请止之。定公曰:“诺。”齐侯逡巡而避席曰:“寡人之过。”退而自责大夫。罢会。齐人使优旃儛于鲁公之幕下,傲戏,欲候鲁君之隙,以执定公。孔子叹曰:“君辱,臣当死。”使司马行法斩焉,首足异河而出。于是齐人惧然而恐,君臣易操,不安其故行,乃归鲁四邑之侵地,终无乘鲁之心,邻□振动,人怀向鲁之意,强国骄君,莫不恐惧,邪臣佞人,变行易虑,天下之政,□□而折中;而定公拘于三家,陷于众口,不能卒用孔子者,内无独见之明,外惑邪臣之党,以弱其国而亡其身,权归于三家,邑土单于强,无以制其刚。《诗》云:“有斧有柯。”言何以治之也。
慎微
夫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闺门之内,垂大名于万世者必先行之于纤微之事。是以伊尹负鼎,屈于有莘之野,修达德于草庐之下,躬执农夫之作,意怀帝王之道,身在衡门之里,志图八极之表,故释负鼎之志,为天子之佐,克夏立商,诛逆征暴,除天下之患,辟残贼之类,然后海内治、百姓宁。曾子孝于父母,昏定晨省,调寒温,适轻重,勉之于糜粥之间,行之于衽席之上,而德美重于后世。此二者,修之于内,著之于外;行之于小,显之于大。
颜回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之中,人不堪其忧,齐,夫用人若彼,失人若此;然定公不觉悟,信季孙之计,背贞臣之策,以获拘弱之名,而丧丘山之功,不亦惑乎!
故邪臣之蔽贤,犹浮云之鄣日月也,非得神灵之化,罢云霁翳,令归山海,然后乃得覩其光明,暴天下之濡湿,照四方之晦冥。今上无明王圣主,下无贞正诸侯,诛锄奸臣贼子之党,解释疑𦄂纰缪之结,然后忠良方直之人,则得容于世而施于政。故孔子遭君暗臣乱,众邪在位,政道隔于王家,仁义闭于公门,故作《公陵》之歌,伤无权力于世,大化绝而不通,道德施而不用,故曰:无如之何者,吾末如之何也已矣。夫言道因权而立,德因势而行,不在其位者,则无以齐其政,不操其柄者,则,回也不改其乐。礼以行之,逊以出之。夫力学而诵《诗》、《书》,凡人所能为也;若欲移江、河,动太山,故人力所不能也。如调心在己,背恶向善,不贪于财,不苟于利,分财取宽,服事取劳,此天下易知之道,易行之事也,岂有难哉?若造父之御马,羿之用弩,则所谓难也。君以不以其难为之也,故不知以为善也,绝气力,尚德也。
夫目不能别黑白,耳不能别清浊,口不能言善恶,则所谓不能也。故设道者易见晓,所以通凡人之心,而达不能之行。道者、人之所行也。夫大道履之而行,则无不能,故谓之道。孔子曰:“道之不行也。”言人不能行之。故谓颜渊曰: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唯我与尔有是夫。”言颜渊道施于世而莫之用。犹人不能怀仁行义,分别纤微,忖度天地,乃苦身劳形,入深山,求神仙,弃二亲,捐骨肉,绝五谷,废《诗》、《书》,背天地之宝,求不死之道,非所以通世防非者也。
若汤、武之君,伊、吕之臣,因天时而行罚,顺阴阳而运动,上瞻天文,下察人心,以寡服众,以弱制强,革车三百,甲卒三千,征敌破众,以报大雠,讨逆乱之君,绝烦浊之原,天下和平,家给人足,疋夫行仁,啇贾行信,齐天地,致鬼神,河出图,洛出书,因是之道,寄之天地之间,岂非古之所谓得道者哉?
夫播布革,乱毛发,登高山,食木实,视之无优游之容,听之无仁义之辞,忽忽若狂痴,推之不往,引之不来,当世不蒙其功,后代不见其才,君倾而不扶,国危而不持,寂寞而无邻,寥廓而独寐,可谓避世,非谓怀道者也。故杀身以避难则非计也,怀道而避世则不忠也。
是以君子居乱世,则合道德,采微善,绝纤恶,修父子之礼,以及君臣之序,乃天地之通道,圣人之所不失也。故隐之则为道,布之则为文,诗在心为志,出口为辞,矫以雅僻,砥砺钝才,雕琢文邪,抑定狐疑,通塞理顺,分别然否,而情得以利,而性得以治,绵绵漠漠,以道制之,察之无兆,遁之恢恢,不见其行,不覩其仁,湛然未悟,久之乃殊,论思天地,动应枢机,俯仰进退,与道□□,藏之于身,优游待时。故道无废而不兴,器无毁而不治。孔子曰:“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。”言德行而其下顺之矣。
资质
质美者以通为贵,才良者以显为能,何以言之?夫楩楠豫章、天下之名木,生于深山之中,产于溪谷之傍,立则为太山众木之宗,仆则为万世之用,浮于山水之流,出于冥冥之野,因江、河之道,而达于京师之下,因于斧斤之功,舒其文彩之好,精捍直理,密致博通,䖝蝎不能穿,水湿不能伤,在高柔软,入地坚强,无膏泽而光润生,不克画而文章成,上为帝王之御物,下则赐公卿,庶贱不得以备器械;闭绝以关梁,及隘于山阪之阻,隔于九𡵻之堤,仆于嵬崔之山,顿于窅冥之溪,树蒙笼蔓延而无间,石崔嵬崭岩而不开,广者无舟车之通,狭者无步檐之蹊,商贾所不至,工匠所不窥,知者所不见,见者所不知,功弃而德亡,腐朽而枯伤,转于百仞之壑,惕然而独僵,当斯之时,不如道傍之枯杨。𡻭𡻭诘屈,委曲不同,然生于大都之广地,近于大匠之名工,则材器制断,规矩度量,坚者补朽,短者续长,大者治罇,小者治觞,饰以丹漆,斁以明光,上备太牢,春秋礼庠,褒以文彩,立礼矜庄,冠带正容,对酒行觞,卿士列位,布陈宫堂,望之者目眩,近之者鼻芳。故事闭之则绝,次之则通,抑之则沉,兴之则扬,处地楩梓,贱于枯杨,德美非不相绝也,才力非不相悬也,彼则槁枯而远弃,此则为宗庙之器者,通与不通。亦如是也。
夫穷泽之民,据犁嗝报之士,或怀不羁之才,身有尧、舜、皋陶之美,纲纪存乎身,万世之术藏于心;然身不用于世者,之通故也。夫公卿之子弟,贵戚之党友,虽无过人之才,然在尊重之位者,辅助者强饰之者巧,靡不达也。
昔扁鹊居宋,得罪于宋君,出亡之卫,卫人有病将死者,扁鹊至其家,欲为治之。病者之父谓扁鹊曰:“吾子病甚笃,将为迎良医治,非子所能治也。”退而不用,乃使灵巫求福请命,对扁鹊而呪,病者卒死,灵巫不能治也。夫扁鹊、天下之良医,而不能与灵巫争用者,知与不知也。故事求远而失近,广藏而狭弃,斯之谓也。
昔宫之奇为虞公画计,欲辞晋献公璧马之赂,而不假之夏阳之道,岂非金石之计哉!然虞公不听者,惑于珍怪之宝也。
鲍丘之德行,非不高于李斯、赵高也,然伏隐于嵩庐之下,而不录于世,利口之臣害之也。
凡人莫不知善之为善,恶之为恶;莫不知学问之有益于己,怠戏之无益于事也。然而为之者情欲放溢,而人不能胜其志也。人君莫不知求贤以自助,近贤以自辅;然贤圣或隐于田里,而不预国家之事者,乃观听之臣不明于下,则闭塞之讥归于君;闭塞之讥归于君,则忠贤之士弃于野;忠贤之士弃于野,则佞臣之党存于朝;佞臣之党存于朝,则下不忠于君;下不忠于君,则上不明于下;上不明于下,是故天下所以倾覆也。
至德
夫欲建国疆威,辟地服远者,必得之于民;欲立功兴誉,垂名流光显荣华者,必取之于身。故据万乘之国,持百姓之命,苞山泽之饶,主士众之力,而功不在于身,名不显于世者,乃统理之非也。
天地之性,万物之类,儴道者众归之,恃刑者民畏之,归之则附其侧,畏之则去其域。故设刑者不厌轻,为德者不厌重,行罚者不患薄,布赏者不患厚,所以亲近而致踈远也。
夫形重者则身劳;事众者则心烦,心烦者则刑罚纵横而无所立,身劳者则百端回邪而无所就。是以君子之为治也,块然若无事,寂然若无声,官府若无吏,亭落若无民,闾里不讼于巷,老幼不愁于庭,近者无所议,远者无所听,邮驿无夜行之吏,乡闾无夜名之征,犬不夜吠,乌不夜鸣,老者息于堂,丁壮者耕耘于田,在朝者忠于君,在家者孝于亲;于是赏善罚恶而润色之,兴辟雍庠序而教诲之,然后贤愚异议,廉鄙异科,长幼异节,上下有差,强弱相扶,小大相怀,尊卑相承,雁行相随,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,岂恃坚甲利兵、深刑刻法、朝夕切切而后行哉?
昔晋厉、齐庄、楚灵、宋襄,秉大国之权,杖众民之威,军师横出,陵轹诸侯,外骄敌国,内克百姓,邻国之雠结于外,臣下之怨积于内,而欲建金石之功,终传不绝之世,岂不难哉?故宋襄死于泓水之战,三君弑于臣子之手,皆轻用师而尚威力,以至于斯,故《春秋》重而书之,嗟叹而伤之。是三君皆强其盛而失国,急其刑而自贼,斯乃去事之戒、来事之师也。
鲁庄公一年之中,以三时兴筑作之役,规固山林草泽之利,与民争田渔薪菜之饶,刻桷丹楹,昡曜靡丽,收十二之税,不足以供回邪之欲,饍不用之好,以妇人之目,财尽于骄淫,人力罢于不急,上困于用,下饥于食,乃遣臧孙辰请于齐,仓廪空匮,外人知之,于是为宋、陈、卫所伐,贤臣出,叛臣乱,子般杀,而鲁。公子牙、庆父之属,败上下之序,乱男女之别,继位者无所定,逆乱者无所惧。于是齐桓公遣大夫高子立僖公而诛夫人,逐庆父而还季子,然后社稷复存,子孙反业,岂不谓微弱者哉?故为威不强还自亡,立法不明还自伤,鲁庄公之谓也。故《春秋》谷。
怀虑
虑者不可以立计,持两端者不可以定威。故治外者必调内,平远者必正近,纲天下,劳神八极者,则忧不存于家。养气治性,思通精神,延寿命者,则志不于外。据土子民,治国治众者,不可以图利,治产业,则教化不行,而政令不从。苏秦、张仪,身尊于位,名显于世,相六国,事六君,威振山东,横说诸侯,国异辞,人异意,欲合弱而制强,持横而御纵,内无坚计,身无定名,功业不平,中道而废,身死于凡人之手,为天下所笑者,乃由辞语不一,而情欲放佚故也。
故管仲相桓公,诎节事君,专心一意,身无境外之交,心无欹斜之虑,正其国如制天下,尊其君而屈诸侯,权行于海内,化流于诸夏,失道者诛,秉义者显,举一事而天下从,出一政而诸侯靡。故圣人执一政以绳百姓,持一概以等万民,所以同一治而明一统也。
故天一以大成数,人一以□成伦。楚灵王居千里之地,享百邑之国,不先仁义而尚道德,怀奇伎,□□□,□阴阳,合物恡,作乾溪之台,立百仞之高,欲登浮云,窥天文,然身死于弃。鲁庄公据中土之地,承圣人之后,不修周公之业,继先人之体,尚权杖威,有万人之力,怀兼人之强,不能存立子紏,国侵地夺,以洙、泗为境。
夫世人不学《诗》、《书》,行仁义,圣人之道,极经艺之深,乃论不验之语,学不然之事,图天地之形,说灾变之异,王之法,异圣人之意,惑学者之心,移众人之志,指天画地,是非世事,动人以邪变,惊人以奇怪,听之者若神,视之者如异;然犹不可以济于厄而度其身,或触罪□□法,不免于辜戮。故事不生于法度,道不本于天地,可言而不可行也,可听而不可传也,可□玩而不可大用也。
故物之所可,非道之所宜;道之所宜,非物之所可。是以制事者不可□,设道者不可通。目以精明,耳以主听,口以别味,鼻以闻芳,手以之持,足以之行,各受一性,不得两兼,兼则心惑,二路者行穷,正心一坚,久而不忘,在上不逸,为下不伤,执一统物,虽寡必众,心佚情散,虽高必崩,气泄生疾,寿命不长,颠倒无端,失道不行。故气感之符,清洁明光,情素之表,恬畅和良,调密者固,安静者祥,志定心平,血脉乃强,秉政图□两,失其中方,战士不耕,朝士不啇,邪不奸直,圆不乱方,违戾相错,拨㓨难匡。故欲理之君,闭利门,积德之家,必无灾殃,利绝而道著,武让而德兴,斯乃持久之道,常行之法也。
本行
德为上,行以仁义为本。故尊于位而无德者黜,富于财而无义者刑,贱而好德者尊,贫而有义者荣。叚干木徒步之士,修道行德,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。夫子陈、蔡之厄,豆饭菜羹,不足以接馁,二三子布弊褞袍,不足以避寒,倥偬屈厄,自处甚矣;然而夫子当于道,二三子近于义,自布衣之士,上□天子,下齐庶民,而累其身而匡上也。及闵周室之衰微,礼义之不行也,厄挫顿仆,历说诸侯,欲匡帝王之道,反天下之政,身无其立,而世无其主,周流天下,无所合意,大道隐而不舒,羽翼摧而不申,自□□□深授其化以厚终始,追治去事以正来世,案纪图录以知性命,表定《六艺》以,善恶不相干,贵贱不相侮,强弱不相凌,贤与不肖不得相逾,科第相序,为万□□□而不绝,功传而不衰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为得其所,乃天道之所立,大义之所行也。岂以□□威耶?
夫人之好色,非脂粉所能饰;大怒之威,非气力所能行也。圣人乘天威,合天气,承天功,象天容,而不与为功,岂不难哉?夫酒池可以泛舟,糟丘可以望远,岂贫于财哉?统四海之权,主九州之众,岂弱于力哉?然功不能自存威不能自守,非为贫弱,乃道德不存乎身,仁义不加于天下也。
故察于财而昏于道者,众之所谋也;果于力而寡于义者,兵之所图也。故君子笃于义而薄于利,敏于事而慎于言,所□□□功德也。故曰: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
夫身带璧玉,庸环佩,服府,藏珍,酌,舍银刻镂,可以夸小人,非所以厚于己而济于事也。高台百仞,金,□帘雕饰,所以疲百姓之力,非所以扶弱存亡者也。故圣人卑宫室而高道德,服而谨仁义,不损其行以增其容,不亏其德以饰其身,国不兴无事之功,家不藏无用之器,所以稀力役而省贡献也。璧玉珠玑不御于上,则玩好之物弃于下;雕刻綪画不纳于君,则淫伎曲巧绝于民。夫释农桑之事,入山海,采珠玑,求瑶琨,探沙谷,捕翡翠,□瑇瑁,搏犀象,消䈥力,散布泉,以极耳目之好,以快淫邪之心,岂不谬哉?未见先道而后利,近德而远色者也。
明诫
君政,可以及远;臣笃于信,可以致大。何以言之?汤以七十里之封,而升帝王之位;周公以,比德于五帝;斯乃口出善言,身行善道之所致也。安危之效,吉凶之,一出于身;之道,成败之验,一起于行;尧、舜不易日月而兴,桀、纣不易星辰而亡,天道不改而人道易也。
夫持天地之政,操四海之纲,不可以失度,动作不可以离道,谬误出于口,则乱及万里之外,况刑及无罪于狱,而杀及无辜于市乎?
故世衰道亡,非天之所为也,乃国君者有所取之也。恶政生于恶气,恶气生于灾异。蝮虫之类,随气而生;虹霓之属,因政而见。治道失于下,则天文度于上;恶政流于民,则䖝灾生于地。贤君智则知随变而改,缘类而试思之,于□□□变。圣人之理,恩及昆䖝,泽及草木,乘天气而生,随寒暑而动者,莫不延,倾耳而听化。圣人察物,无所遗失,上及日月星辰,下至鸟兽草木昆䖝,□□□鷁之退飞,治五石之所陨,所以不失纤微。至于鸲鹆来,冬多麋,言鸟兽之类□□□也。“十有二月李梅实,十月殒霜不煞菽”,言寒暑之气,失其节也。鸟兽草木尚欲各得其所,纲之以法,纪之以数,而况于人乎?
圣人承天之明,正日月之行,录星辰之度,因天地之利,等高下之宜,设山川之便,平四海,分九州,同好恶,一风俗。《易》曰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则之;天出善道,圣人得之。”言御占图历之变,下衰风化之失,以匡衰盛,纪物定世,后无不可行之政,无不可治之民,故曰:“则天之明,因地之利。”观天之化,推演万事之类,散之于之间,调之以寒暑之节,养之以四时之气,同之以风雨之化,故绝国异俗,莫不知□□□,乐则歌,哀则哭,盖圣人之教所齐一也。
夫善道存于身,无远而不至;恶行著于,而不去,周公躬行礼义,郊祀后稷,越裳奉贡重译而臻,麟凤草木缘化而应。殷纣,微子弃骨肉而亡。行善则鸟兽悦,行恶则臣子恐。是以明者可以致远,鄙者可以近。故《春秋》书卫侯之弟鱄出奔晋,书鱄绝骨肉之亲,弃大夫之位,越先人之境,附他人之域,穷涉寒饥,织履而食,不明之效也。
思务
夫长于变者,不可穷以诈。通于道者,不可惊以怪。审于辞者,不可惑以言。远于义者,不可动以。是以君子广思而博听,进退循法,动作合度,闻见欲众而采择欲谨,学问欲欲敦,见邪乃知其直,观花乃知其实,目不淫炫耀之色,耳不乱阿,之以晋、楚之富而志不回,谈之以乔、松之寿而行不易,然后能一其道而定其操,功。
凡人则不然,目放于富贵之荣,耳乱于不死之道,故多弃其所长而求其所短,得其所亡而失其所有。是以吴王夫差知度艾陵之可胜,而不悟勾践将以破凶也。故或见一利而丧万机,求一福而致万祸。夫学者通于神灵之变化,晓于天地之开阖,□□□弛张,性命之短长,富贵之所在,贫贱之所亡,则手足不劳而耳目不乱,思虑不,计策不误,上诀是非于天文,其次定狐疑于世务,兴有所据,转移有所守,故道□□□□□事可法也。
昔舜、禹因盛而治世,孔子承衰而作功,圣人不空出,贤者不虚生,□□□□□□而归于善,斯乃天地之法而制其事,则世之便而设其义。故圣人不必同道,□□□□□□,好者不必同色而皆美,丑者不必同状而皆恶,天地之数,斯命之象也。日□□□□□□□□八宿并列,各有所主,万端异路,千法异形,圣人因其势而调之,使小大不得相,方圆不得相干,分之以度,纪之以节,星不昼见,日不夜照,雷不冬发,霜不夏降。臣不凌君,则阴不侵阳,盛夏不暑,隆冬不霜,黑气苞日,彗星扬光,虹霓冬见,蛰虫夏藏,荧惑乱宿,众星失行。圣人因天变而正其失,理其端而正其本,尧、承蚩尤之失,而思钦,君子见恶于外,则知变于内。桀、纣不,则汤、武不仁,才惑于众非者而改之,于□□□□□□□乱之于朝廷,而匹夫治之于闺门。是以接舆、老莱所以避世于穷□□□□□而远其尊也。君子行之于幽闲,小人厉之于士众。《老子》曰:“上德不德。”□□□□□□虚也。
夫口诵圣人之言,身学贤者之行,久而不弊,劳而不废,虽未为君□□□□□□已。孔子曰:“行夏之时,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乐则《韶》舞。放郑声,远佞人。”□□□道而行之于世,虽非尧、舜之君,则亦尧、舜也。今之为君者则不然,治不法,而曰今之世不可以道德治也。为臣者不师稷、契、周公之政,则曰今之民不可以。为子者不执曾、闵之贤,朝夕不休,尽节不倦,则曰家人不敦也。学者无,昼夜不懈,循礼而动,则曰世所不行也。自人君至于庶人,未有法圣人,为善者寡,为恶者众。《易》曰:“丰其屋,蔀其家,闚其户,阒其无人。”,治之耳。
故仁者在位而仁人来,义士在朝而义士至。是以墨子之门多,之门多道德,文、武之朝多贤良,秦王之庭多不祥。故善者必有所,恶者必有所因而来。善恶不空出,祸福不妄作,唯心之所向、志之所行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