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论

中论 作者

[东汉 (25年 - 220年)] 徐干著

中论 说明

《中论》,徐干著作,是一部政论性著作,系属子书,其意旨:“大都阐发义理,原本经训,而归之于圣贤之道。” 所以,历代史书除《宋史》将其列入杂家类而外,其余者均将其列入儒家类。传本《中论》一书分上下二卷,共计二十篇,从《治学》至《爵禄》十篇为上卷,《考伪》至《民数》十篇为下卷。 又《群书治要》辑有《中论》逸文《复三年丧》、《制役》两篇,今本《中论》多附录之,可见今本《中论》已非完本。通过分析历代官私书目对《中论》一书的著录情况,可知该书是在宋代出现残阙情况的。

治学

昔之君子成德立行,身没而名不朽,其故何哉?学也。学也者、所以疏神达思、怡情理性,圣人之上务也。民之初载,其蒙未知,譬如宝在于玄室,有所求而不见,白日照焉,则群物斯辩矣。学者、心之白日也,故先王立教官,掌教国子,教以六德,曰智、仁、圣、义、中、和,教以六行,曰孝、友、睦、婣、任、恤;教以六艺,曰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;三教备而人道毕矣。学犹饰也,器不饰则无以为美观,人不学则无以有懿德。有懿德,故可以经人伦;为美观,故可以供神明。故《书》曰:“若作梓材,既勤朴斫,惟其涂丹雘。”夫听黄钟之声,然后知击缶之细;视衮龙之文,然后知被褐之陋;涉庠序之教,然后知不学之困;故学者如登山焉,动而益高;如寤寐焉,久而愈足。顾所由来,则杳然其远,以其难而懈之,误且非矣!《诗》云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好学之谓也。

倦立而思远,不如速行之必至也;矫首而徇飞,不如循雌之必获也;孤居而愿智,不如务学之必达也;故君子心不苟愿,必以求学;身不苟动,必以从师;言不苟出,必以博闻;是以情性合人,而德音相继也。孔子曰:“弗学,何以行?弗思,何以得?小子勉之,斯可谓师人矣。”马虽有逸足,而不闲舆,则不为良骏;人虽有美质,而不习道,则不为君子;故学者求习道也。若有似乎画采,玄黄之色既著,而纯皓之体斯亡。敝而不渝,孰知其素欤?子夏曰:“日习,则学不忘;自勉,则身不堕;亟闻天下之大言,则志益广。”故君子之于学也,其不懈,犹上天之动,犹日月之行,终身亹亹,没而后已;故虽有其才,而无其志,亦不能兴其功也。志者、学之师也,才者、学之徒也,学者、不患才之不赡,而患志之不立。是以为之者亿兆,而成之者无几。故君子必立其志。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

大乐之成,非取乎一音;嘉膳之和,非取乎一味;圣人之德,非取乎一道。故曰:学者、所以总群道也。群道统乎己心,群言一乎己口。唯所用之故,出则元亨,处则利贞,默则立象,语则成文。述千载之上,若共一时;论殊俗之类,若与同室;度幽明之故,若见其情;原治乱之渐,若指已效。故《诗》曰:“学有缉熙于光明。”其此之谓也。夫独思则滞而不通,独为则困而不就,人心必有明焉,必有悟焉。如火得风而炎炽,如水赴下而流速。故太昊观天地而画八卦,燧人察时令而钻火,帝轩闻凤鸣而调律,仓颉视鸟迹而作书,斯大圣之学乎神明而发乎物类也。

贤者不能学于远,乃学于近,故以圣人为师。昔颜渊之学圣人也,闻一以知十;子贡闻一以知二,斯皆触类而长之,笃思而闻之者也。非唯贤者学于圣人,圣人亦相因而学也。孔子因于文、武,文、武因于成、汤,成、汤因于夏后,夏后因于尧、舜。故六籍者、群圣相因之书也。其人虽亡,其道犹存。今之学者勤心以取之,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达矣。凡学者、大义为先,物名为后,大义举而物名从之。然鄙儒之博学也,务于物名,详于器械,矜于诂训,摘其章句,而不能统其大义之所极以获先王之心,此无异乎女史诵《诗》、内竖传令也。故使学者劳思虑而不知道,费日月而无成功,故君子必择师焉。

法象

夫法象立、所以为君子,法象者、莫先乎正容貌、慎威仪,是故先王之制礼也,为冕服采章以旌之,为佩玉鸣璜以声之,欲其尊也,欲其庄也,焉可懈慢也?夫容貌者、人之符表也,符表正,故情性治;情性治,故仁义存;仁义存,故盛德著;盛德著,故可以为法象。斯谓之君子矣。君子者、无尺土之封,而万民尊之;无刑罚之威,而万民畏之;无羽龠之乐,而万民乐之;无爵禄之赏,而万民怀之;其所以致之者一也。故孔子曰:“君子威而不猛,泰而不骄。”《诗》云:“敬尔威仪,惟民之则。”若夫堕其威仪,恍其瞻视,忽其辞令,而望民之则我者,未之有也。莫之则者,则慢之者至矣。小人皆慢也,而致怨乎人!患己之卑而不知其所以然,哀哉!故《书》曰:“惟圣罔念作狂;惟狂克念作圣。”人性之所简也,存乎幽微;人情之所忽也,存乎孤独。夫幽微者、显之原也,孤独者、见之端也,胡可简也?胡可忽也?是故君子敬孤独而慎幽微,虽在隐蔽,鬼神不得见其隙也。《诗》云:“肃肃兔罝,施于中林。”处独之谓也。

又有颠沛而不可乱者,则成王、季路其人也。昔者成王将崩,体被冕服,然后发《顾命》之辞;季路遭乱,结缨而后死白刃之难。夫以之困、白刃之难,犹不忘敬,况于游宴乎!故《诗》曰:“就其深矣,方之舟之;就其浅矣,泳之游之。”言必济也。君子口无戏谑之言,言必有防;身无戏谑之行,行必有检。故虽妻妾不可得而黩也,虽朋友不可得而狎也。是以不愠怒而德行行于闺门,不谏谕而风声化乎乡党。《传》称大人正己而物自正者,盖此之谓也。以匹夫之居犹然,况得意而行于天下者乎!唐尧之帝允恭克让而光被四表,成汤不敢怠遑而奄有九域,文王祗畏而造彼区夏。《易》曰:“《观》盥而不荐。有孚顒若。”言下观而化也。祸败之由也,则有媟慢以为阶,可无慎乎!昔宋敏碎首于棊局,陈灵被祸于戏言,阎邴造逆于相诟,子公生弑于尝鼋,是故君子居身也谦,在敌也让,临下也庄,奉上也敬;四者备而怨咎不作,福禄从之。《诗》云:“靖恭尔位,正直是与。神之听之,式谷以汝。”故君子之交人也,欢而不媟,和而不同;好而不佞诈,学而不虚行;易亲而难媚,多怨而寡非;故无绝交,无畔朋。《书》曰:“慎始而敬终,以不困。”夫礼也者,人之急也,可终身蹈,而不可须臾离也。须臾离,则慆慢之行臻焉;须臾忘,则慆慢之心生焉;况无礼而可以终始乎!

夫礼也者、敬之经也,敬也者、礼之情也。无敬无以行礼,无礼无以节敬;道不偏废,相须而行。是故能尽敬以从礼者,谓之成人;过则生乱,乱则灾及其身。昔晋惠公以慢端而无嗣,文公以肃命而兴国;郤犨以傲享徵亡,冀缺以敬妻受服;子圉以《大明》昭乱,薳罢以《既醉》保禄,良霄以《鹑奔》丧家,子展以《草虫》昌族。君子感凶德之如彼,见吉德之如此。故立必磬折,坐必抱鼓;周旋中规,折旋中矩;视不离乎结绘之间,言不越乎表著之位。声气可范,精神可爱,俯仰可宗,揖让可贵,述作有方,动静有常,帅礼不荒,故为万夫之望也。

修本

人心莫不有理道,至乎用之则异矣。或用乎己,或用乎人;用乎己者谓之务本,用乎人者谓之近末。君子之理也,先务其本,故德建而怨寡;小人之理也,先近其末,故功废而雠多。孔子之制《春秋》也,详内而略外,急己而宽人,故于鲁也,小恶必书;于众国也,大恶始笔。夫见人而不自见者谓之蒙,闻人而不自闻者谓之聩,虑人而不自虑者谓之瞀。故明莫大乎自见,聪莫大乎自闻,睿莫大乎自虑。此三者、举之甚轻,行之甚迩,而莫之知也。故知者举甚轻之事以任天下之重,行甚迩之路以穷天下之远。故德弥高而基弥固,胜弥众而爱弥广。《易》曰:“《复》亨。出入无疾。朋来无咎。”其斯之谓欤!

君子之于己也,无事而不惧焉;我之有善,惧人之未吾好也;我之有不善,惧人之未吾恶也。见人之善,惧我之不能修也;见人之不善,惧我之必若彼也。故其向道,止则隅坐,行则骖乘;上悬乎冠緌,下系乎带佩。昼也与之游,夜也与之息。此《盘铭》之谓“日新”,《易》曰:“日新之谓盛德。”孔子曰:“弟子勉之,汝毋自舍,人犹舍汝,况自舍乎?人违汝其远矣。”故君子不恤年之将衰,而忧志之有倦;不寝道焉,不宿义矣。

夫行异乎言,言之错也,无周于智。言异乎行,行之错也,有伤于仁。是故君子务以行前言也。人之过、在于哀死,而不在于爱生;在于悔往,而不在于怀来。喜语乎已然,好争乎遂事,堕于今日,而懈于后旬。如斯以及于老,故野人之事,不胜其悔;君子之悔,不胜其事。孔子谓子张曰:“师,吾欲闻彼将以改此也;闻彼而不改此,虽闻何益?”故《书》举穆公之誓,善变也。《春秋》书卫北宫括伐秦,善摄也。夫珠之含砾,瑾之挟瑕,斯其性与良工为之以纯其性,若夫素然,故观二物之既纯,而知仁德之可粹也。优者取多焉,劣者取少焉,在人而已,孰禁我哉?乘扁舟而济者,其身也安;粹大道而动者,其业也美;故《诗》曰:“追琢其章,金玉其相。勉勉我王,纲纪四方。”先民有言:明出乎幽,著生乎微。故宋井之霜,以基升正之寒;黄芦之萌,以兆大中之暑;事亦如之。故君子修德,始乎笄丱,终乎鲐背,创乎夷原,成乎乔岳。《易》曰:“《升》元亨。用见大人,勿恤。南征吉。”积小致大之谓也。

小人朝为而夕求其成,坐施而立望其反,行一日之善,而求终身之誉,誉不至,则曰:“善无益矣”。遂疑圣人之言,背先王之教;存其旧术,顺其常好,是以身辱名贱而不免为人役也。孔子曰:“小人何以寿为?一日之不能善矣,久恶,恶之甚也。”盖人有大惑而不能自知者,舍有而思无也,舍易而求难也。身之与家、我之有也,治之诚易,而不肯为也;人之与国、我所无也;治之诚难,而愿之也。虽曰:“吾有术,吾有术。”谁信之欤?故怀疾者人不使为医,行秽者人不使画法,以无验也。子思曰:“能胜其心,于胜人乎何有?不能胜其心,如胜人何?”故一尺之锦,足以见其巧;一仞之身,足以见其治;是以君子慎其寡也。

道之于人也,其简且易耳。其修之也,非若采金攻玉之涉历艰难也,非若求盈司利之竞逐嚣烦也。不要而遘,不徵而盛,四时嘿而成,不言而信,德配乎天地,功侔乎四时,名参乎日月,此虞舜、大禹之所以由匹夫登帝位,解布衣、被文采者也。故古语曰:“至德之贵,何往不遂?至德之荣,何往不成?”后之君子,虽不及行,亦将至之云耳。琴瑟鸣,不为无听而失其调;仁义行,不为无人而灭其道。故弦绝而宫商亡,身死而仁义废。曾子曰:“士任重而道远,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”夫路不险,则无以知马之良;任不重,则无以知人之德。君子自强其所重以取福,小人日安其所轻以取祸。

或曰:“斯道岂信哉?”曰:“何为其不信也?世之治也,行善者获福,为恶者得祸;及其乱也,行善者不获福,为恶者不得祸,变数也。知者不以变数疑常道,故循福之所自来,防祸之所由至也。遇不遇,非我也,其时也。”夫施吉报凶谓之命,施凶报吉谓之幸,守其所志而已矣。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致命遂志。”然行善而不获福犹多,为恶而不得祸犹少,总夫二者,岂可舍多而从少也。曾子曰:“人而好善,福虽未至,祸其远矣;人而不好善,祸虽未至,福其远矣。”故《诗》曰:“习习谷风,惟山崔巍,何木不死?何草不萎?”言盛阳布德之月,草木犹有枯落而与时谬者,况人事之应报乎!故以岁之有凶穰而荒其稼穑者,非良农也;以利之有盈缩而弃其资货者,非良贾也;以行之有祸福而改其善道者,非良士也。《诗》云:“顒顒卬卬,如圭如璋,令闻令望。恺悌君子,四方为纲。”举圭璋以喻其德,贵不变也。

虚道

人之为德,其犹虚器欤!器虚则物注,满则止焉。故君子常虚其心志,恭其容貌,不以逸群之才加乎众人之上,视彼犹贤,自视犹不足也。故人愿告之而,不倦。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虚受人。”《诗》曰:“彼姝者子,何以告之?”君子之于善道也,大则大识之,小则小识之。善无大小,咸载于心,然后举而行之。我之所有既不可夺,而我之所无又取于人,是以功常前人而人后之也。故夫才敏过人,未足贵也;博辩过人,未足贵也;勇决过人,未足贵也;君子之所贵者,迁善惧其不及,改恶恐其有馀。故孔子曰:“颜氏之子,其殆庶几乎!有不善,未尝不知;知之,未尝复行。”

夫恶犹疾也,攻之则益悛,不攻则日甚。故君子相求也,非特兴善也,将以攻恶也。恶不废则善不兴,自然之道也。《易》曰:“《比》之匪人,不利君子贞。大往小来。”阴长阳消之谓也。先民有言:人之所难者二,乐攻其恶者难,以恶告人者难。夫惟君子然后能为己之所难,能到人之所难致。既能其所难也,犹恐举人恶之轻,而舍己恶之重。君子患其如此也。故反之、复之、钻之、核之,然后彼之所怀者竭,始尽知己恶之重矣。既知己恶之重者,而不能取彼;又将舍己,况拒之者乎!夫酒食、人之所爱者也,而人相见莫不进焉,不吝于所爱者,以彼之嗜之也,使嗜者甚于酒食,人岂爱之?故忠言之不出,以未有嗜之者也。《诗》云:“匪言不能,胡斯畏忌?”目也者、能远察,而不能近见其,心亦如之。君子诚知心之似目也,是以务鉴于人以观得失。故视不过垣墙之里,而见邦国之表;听不过阈𣙗之内,而闻千里之外;因人也。人之耳目尽为我用,则我之聪明无敌于天下矣。是谓人一之,我万之;人塞之,我通之;故知其高不可为员,其广不可为方。

先王之礼,左史记事,右史记言,师瞽诵《诗》,庶僚箴诲,器用载铭,筵席书戒,月考其为,岁会其行,所以自供正也。昔卫武公年过九十,犹夙夜不怠,思闻训道,命其群臣曰:“无谓我老耄而舍我,必朝夕交戒。”又作《抑》诗以自儆也。卫人诵其德,为赋《淇澳》,且曰“睿圣”。凡兴国之君,未有不然者也。故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恐惧修省。”下愚反此道也,以为己既仁矣、智矣、神矣、明矣,兼此四者,何求乎众人?是以辜罪昭著,腥德发闻,百姓伤心,鬼神怨痛,曾不自闻,愈休如也。若有告之者,则曰:“斯事也,徒生乎子心,出乎子口。”于是刑焉、戮焉、辱焉、祸焉。不能免,则曰:“与我异德故也,未达我道故也。又安足责?”是己之非,遂初之缪,至于身危国亡,可痛矣。

夫《诗》曰:“诲尔谆谆,听之藐藐,匪用为教,覆用为虐。”盖闻舜之在乡党也,非家馈而户赠之也,人莫不称善焉;象之在乡党也,非家夺而户掠之也,人莫不称恶焉。由此观之,人无贤愚,见善则誉之,见恶则谤之,此人情也,未必有私爱也,未必有私憎也。今夫立身不为人之所誉,而为人之所谤者,未尽为善之理也。尽为善之理,将若舜焉,人虽与舜不同,其敢谤之乎?故语称救寒莫如重裘,止谤莫如修身,疗暑莫如亲冰,信矣哉。

贵验

事莫贵乎有验,言莫弃乎无徵。言之未有益也,不言未有损也。水之寒也,火之热也,金石之坚刚也,此数物未尝有言,而人莫不知其然者,信著乎其体也。使吾所行之信,若彼数物,而谁其疑我哉?今不信吾所行,而怨人之不信也,犹教人执鬼缚魅,而怨人之不得也,惑亦甚矣!孔子曰:“欲人之信己也,则微言而笃行之;笃行之,则用日久;用日久,则事著明;事著明,则有目者莫不见也,有耳者莫不闻也。其可诬哉!”故根深而枝叶茂,行久而名誉远。《易》曰:“《恒》亨。无咎。利贞。”言久于其道也。伊尹放太甲,展季覆寒女,商、鲁之民不称淫篡焉,何则?积之于素也。故染不积则人不观其色,行不积则人不信其事。子思曰:“同言而信,信在言前也;同令而化,化在令外也。”谤言也,皆缘类而作、倚事而兴、加其似者也。谁谓华岱之不高、江汉之不长与?君子修德,亦高而长之,将何患矣?故求己而不求诸人,非自强也,见其所存之富耳!子思曰:“事、自名也,声、自呼也,貌、自眩也,物、自处也,人、自官也。”无非自己者。故怨人之谓壅,怨己之谓通。通也、知所悔,壅也、遂所误。遂所误也、亲戚离之,知所悔也、疏远附之。疏远附也、常安乐,亲戚离也、常危惧。自生民以来,未有不然者也。

殷纣为天子而称独夫,仲尼为匹夫而称素王,尽此类也。故善钓者不易渊而殉鱼,君子不降席而追道。治乎八尺之中而德化光矣。古之人謌曰:“相彼玄鸟,止于陵阪;仁道在近,求之无远。”人情也、莫不恶谤,而卒不免乎谤,其故何也?非爱致力而不已之也,已之之术反也。谤之为名也,逃之而愈至,距之而愈来,讼之而愈多。明乎此,则君子不足为也;暗乎此,则小人不足得也。帝舜屡省,禹拜昌言,明乎此者也。厉王蒙戮,吴起刺之,暗乎此者也。、皆书名前策,著形列图,或为世法,或为世戒,可不慎之!曾子曰:“或言予之善,予惟恐其闻;或言予之不善,惟恐过而见予之鄙色焉。”故君子服过也,非徒饰其辞而已。诚发乎中心,形乎容貌,其爱之也深,其更之也速。如追兔,惟恐不逮,故有进业、无退功。《诗》曰:“相彼脊令,载飞载鸣。我日斯迈,而月斯征。”迁善不懈之谓也。夫闻过而不改,谓之丧心;思过而不改,谓之失体。失体、丧心之人,祸乱之所及也。君子舍旃。《周书》有言:“人毋鉴于水,鉴于人也。”鉴也者、可以察形,言也者、可以知德。小人耻其面之不及子都也,君子耻其行之不如尧、舜也。故小人尚明鉴,君子尚至言。至言也、非贤友则无取之,故君子必求贤友也。《诗》曰:“伐木丁丁,鸟鸣嘤嘤。出自幽谷,迁于乔木。”言朋友之义务,在切直以升于善道者也。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,非羞彼而大我也,不如己者须己而植者也。然则扶人不暇,将谁相我哉?吾之偾也亦无日矣!故偾则纵多,友邪则己僻也。是以君子慎取友也。孔子曰:“居而得贤友,福之次也。”夫贤者、言足听,貌足象,行足法,加乎善奖人之美,而好摄人之过,其不隐也如影,其不讳也如响,故我之惮之,若严君在堂,而神明处室矣。虽欲为不善,其敢乎?故求益者之居游也,必近所畏而远所易。《诗》云:“无弃尔辅,员于尔辐。屡顾尔仆,不输尔载。”亲贤求助之谓也。

贵言

君子必贵其言。贵其言则尊其身,尊其身则重其道,重其道所以立其教。言费则身贱,身贱则道轻,道轻则教废。故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,若与之言,必以其方。农夫则以稼穑,百工则以技巧,商贾则以贵贱,府史则以官守,大夫及士则以法制,儒生则以学业。故《易》曰:“艮其辅,言有序。”不失事、中之谓也。若夫父慈子孝,姑爱妇顺,兄友弟恭,夫敬妻听,朋友必信,师长必教,有司日月虑知乎州闾矣。虽庸人则亦循循然与之言此,可也;过此而往,则不可也。故君子之与人言也,使辞足以达其知虑之所至,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,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。苟过其任而强牵制,则将昏瞀委滞,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,不则曰“无闻知”矣。非故也。明偏而示之以幽,弗能照也;听寡而告之以微,弗能察也;斯所资于造化者也。虽曰无讼,其如之何?故孔子曰:“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失人;不可与言而与之言,失言。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”夫君子之于言也,所致贵也,虽有夏后之璜,商汤之驷,弗与易也。今以施诸俗士,以为志诬而弗贵听也,不亦辱己而伤道乎!是以君子将与人语大本之源,而谈性、义之极者,必先度其心志,本其器量,视其锐气,察其堕衰,然后唱焉以观其和,导焉以观其随。随、和之徵发乎音声,形乎视听,著乎颜色,动乎身体,然后可以发而步远,功察而治微;于是乎闓张以致之,因来以进之,审谕以明之,杂称以广之,立准以正之,疏烦以理之。疾而勿迫,徐而勿失,杂而勿结,放而勿逸,欲其自得之也。故大禹善治水,而君子善导人;导人必因其性,治水必因其势;是以功无败而言无弃也。

荀卿曰:“礼恭、然后可与言道之方,辞顺、然后可与言道之理,色从、然后可与言道之致。”“有争气者、勿与辨也。”孔子曰:“惟君子、然后能贵其言,贵其色,小人能乎哉?”仲尼、荀卿先后知之。问者曰:“或有周乎上哲之至论,通乎大圣之洪业,而好与俗士辨者何也?”曰:“以俗士为必能识之故也。何以验之?使彼有金石丝竹之乐,则不奏乎聋者之侧;有山龙华虫之文,则不陈乎瞽者之前;知聋者之不闻也,知瞽者之不见也,于己之心分数明白;至与俗士而独不然者,知分数者不明也。不明之故何也?夫俗士之牵达人也,犹鹑鸟之欺孺子也。鹑鸟之性善近人,飞不峻也,不速也,蹲蹲然似若将可获也,卒至乎不可获,是孺子之所以𨁉膝踠足而不以为弊也。俗士之与达人言也,受之虽不肯,拒之则无说;然而有赞焉,有和焉,若将可寤,卒至乎不可寤,是达人之所以乾唇竭声而不舍也。斯人也、固达之蔽者也,非达之达者也,虽能言之,犹夫俗士而已矣。非惟言也,行亦如之,得其所则尊荣,失其所则贱辱。昔仓梧丙娶妻美,而以与其兄,欲以为让也,则不如无让焉。尾生与妇人期于水边,水暴至不去而死,欲以为信也,则不如无信焉。叶公之党,其父攘羊而子证之,欲以为直也,则不如无直焉。陈仲子不食母兄之食,出居于陵,欲以为洁也,则不如无洁焉。宗鲁受齐豹之谋,死孟絷之难,欲以为义也,则不如无义焉。故凡道、蹈之既难,错之益不易,是以君子慎诸己以为往鉴焉。”

艺纪

艺之兴也,其由民心之有智乎?造艺者将以有理乎?民生而心知物,知物而欲作,欲作而事繁,事繁而莫之能理也。故圣人因智以造艺,因艺以立事,二者近在乎身,而远在乎物,艺者所以旌智饰能统事御群也。圣人之所不能已也。艺者、所以事成德者也,德者、以道率身者也。艺者、德之枝叶也,德者、人之根干也,斯二物者不偏行,不独立。木无枝叶则不能丰其根干,故谓之瘣;人无艺则不能成其德,故谓之野。若欲为夫君子,必兼之乎!先王之欲人之为君子也,故立保民,掌教六艺:一曰五礼,二曰六乐,三曰五射,四曰五御,五曰六书,六曰九数。教六仪:一曰祭祀之容,二曰宾客之容,三曰朝廷之容,四曰丧纪之容,五曰军旅之容,六曰车马之容。大胥掌学士之版,春入学舍,采合万舞,秋班学合声,讽诵讲习,不解于时,故《诗》曰:“菁菁者莪,在彼中阿;既见君子,乐且有仪。”美育材,其犹人之于艺乎!既修其质,且加其文,文质著然后体全,体全然后可登乎清庙,而可羞乎王公。故君子非仁不立,非义不行,非艺不治,非容不庄。四者无愆,而圣贤之器就矣。《易》曰:“富有之谓大业。”其斯之谓欤!

君子者、表里称而本末度者也,故言貌称乎心,志艺能度乎德行;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支,纯粹内实,光辉外著。孔子曰:“君子耻有其服而无其容,耻有其容而无其辞,耻有其辞而无其行。”故宝玉之山,土木必润;盛德之士,文艺必众。昔在周公,尝犹豫于斯矣。

孔子称“安上治民,莫善于礼”;“移风易俗,莫善于乐。”存乎六艺者,著其末节也。谓夫陈笾豆,置尊俎,执羽龠,击钟磬,升降趋翔,屈伸俯仰之数也,非礼乐之本也。礼乐之本也者,其德音乎!《诗》云:“我有嘉宾,德音孔昭。视民不佻,君子是则是效。我有旨酒,嘉宾式宴以敖。”此礼乐之所贵也。故恭恪廉让、艺之情也,中和平直、艺之实也,齐敏不匮、艺之华也,威仪孔时、艺之饰也。通乎群艺之情、实者,可与论道;识乎群艺之华、饰者,可与讲事。事者、有司之职也,道者、君子之业也,先王之贱艺者,盖贱有司也。君子兼之则贵也。故孔子曰: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艺者、心之使也,仁之声也,义之象也;故礼以考敬,乐以敦爱,射以平志,御以和心,书以缀事,数以理烦。敬考则民不慢,爱敦则群生悦,志平则怨尤亡,心和则离德睦,事缀则法戒明,烦理则物不悖;六者虽殊,其致一也;其道则君子专之,其事则有司共之。此艺之大体也。

核辩

俗士之所谓辩者,非辩也。非辩而谓之辩者,盖闻辩之名,而不知辩之实。故目之妄也,俗之所谓辩者,利口者也。彼利口者,苟美其声气,繁其辞令;如激风之至,如暴雨之集,不论是非之性,不识曲直之理,期于不穷,务于必胜,以故浅识而好奇者,见其如此也,固以为辩。不知木讷而达道者,虽口屈而心不服也。夫辩者、求服人心也,非屈人口也。故辩之为言别也,为其善分别事类而明处之也,非谓言辞切给而以陵盖人也。故《传》称《春秋》微而显、婉而辩者,然则辩之言必约以至,不烦而谕,疾徐应节,不犯礼教,足以相称。乐尽人之辞,善致人之志,使论者各尽得其愿,而与之得解;其称也无其名,其理也不独显,若此则可谓辩。故言有拙而辩者焉,有巧而不辩者焉。

君子之辩也,欲以明大道之中也,是岂取一坐之胜哉!人心之于是非也,如口于味也,口者、非以己之调膳则独美,而与人调之则不美也。故君子之于道也,在彼犹在己也。苟得其中,则我心悦焉,何择于彼?苟失其中,则我心不悦焉,何取于此?故其论也,遇人之是则止矣,遇人之是而犹不止,苟言苟辩,则小人也。虽美说,何异乎鵙之好鸣、铎之喧哗哉?故孔子曰:“小人毁訾以为辩,绞急以为智,不逊以为勇。”斯乃圣人所恶,而小人以为美,岂不哀哉?夫利口之所以得行乎世也,盖有由也,且利口者、心足以见小数,言足以尽巧辞,给足以应切问,难足以断俗疑。然而好说而不倦,谍谍如也。夫类族辩物之士者寡,而愚暗不达之人者多,孰知其非乎?此其所无用而不见废也,至贱而不见遗也。先王之法:折言破律、乱名改作者,杀之;行僻而坚、言伪而辩、记丑而博、顺非而泽者,亦杀之;为其疑众惑民,而溃乱至道也。孔子曰:“巧言乱德。”恶似而非者也。

智行

或问曰:“士或明哲穷理,或志行纯笃,二者不可兼,圣人将何取?”对曰:“其明哲乎。夫明哲之为用也,乃能殷民阜利,使万物无不尽其极者也。圣人之可及,非徒空行也,智也。伏羲作八卦,文王增其辞,斯皆穷神知化,岂徒特行善而已乎!《易离象》称‘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’,且大人、圣人也,其馀象皆称君子,盖君子通于贤者也,聪明惟圣人能尽之,大才通人有而不能尽也。《书》美唐尧,‘钦’‘明’为先,驩兜之举共工,四岳之荐鲧,尧知其行,众尚未知信也。若非尧则裔土多凶族,兆民长愁苦矣。明哲之功也如是,子将何从?”

或曰:“俱谓贤者耳,何乃以圣人论之?”对曰:“贤者亦然。人之行莫大于孝,莫显于清;曾参之孝,有虞不能易;原宪之清,伯夷不能间。然不得与游、夏列在四行之科,以其才不如也。仲尼问子贡曰:‘汝与回也孰愈?’对曰:‘赐也何敢望回?回也闻一以知十,赐也闻一以知二。’子贡之行不若颜渊远矣,然而不服其行,服其闻一知十,由此观之,盛才所以服人也。仲尼亦奇颜渊之有盛才也,故曰:‘回也非助我者也,于吾言无所不说。’颜渊达于圣人之情,故无穷难之辞,是以能独获亹亹之誉,为七十子之冠;曾参虽质孝,原宪虽体清,仲尼未甚叹也。”

或曰:“苟有才智,而行不善,则可取乎?”对曰:“何子之难喻也。水能胜火,岂一升之水、灌一林之火哉?柴也愚,何尝自投于井?夫君子仁以博爱,义以除恶,信以立情,礼以自节,聪以自察,明以观色,谋以行权,智以辨物,岂可无一哉?谓夫多少之间耳。且管仲背君事雠,奢而失礼,使桓公有九合诸侯、一匡天下之功,仲尼称之曰:‘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。’召忽伏节死难,人臣之美义也;仲尼比为匹夫匹妇之为谅矣。是故圣人贵才智之特能,立功立事益于世矣,如愆过多、才智少,作乱有馀,而立功不足,仲尼所以避阳货而诛少正卯也。何谓可取乎?汉高祖数赖张子房权谋以建帝业,四皓虽美行而何益夫倒悬?此固不可同日而论矣!”

或曰:“然则仲尼曰‘未知焉得仁’,乃高仁耶?何谓也?”对曰:“仁固大也,然则仲尼此亦有所激,然非专小智之谓也。若有人相语曰:‘彼尚无有一智也,安得乃知为仁乎?’昔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居摄,管、蔡启殷畔乱,周公诛之。成王不达,周公恐之,天乃雷电风雨以彰周公之德,然后成王寤。成王非不仁厚于骨肉也,徒以不聪睿之故,助畔乱之人,几丧周公之功,而坠文、武之业。召公见周公之既反政,而犹不知,疑其贪位,周公为之作《君奭》,然后悦。夫以召公怀圣之资,而犹若此乎!末业之士,苟失一行,而智略褊短,亦可惧矣!仲尼曰:‘可与立,未可与权。’孟轲曰:‘子莫执中,执中无权,犹执一也。’仲尼、孟轲可谓达于权智之实者也。殷有三仁:微子介于石不终日,箕子内难而能正其志,比干谏而剖心。君子以微子为上,箕子次之,比干为下。故《春秋》大夫见杀,皆讥其不能以智自免也。且徐偃王知修仁义,而不知用武,终以亡国。鲁隐公怀让心,而不知佞伪,终以致杀。宋襄公守节,而不知权,终以见执。晋伯宗好直,而不知时变,终以陨身。叔孙豹好善,而不知择人,终以凶饿。此皆蹈善而少智之谓也。故《大雅》贵‘既明且哲、以保其身。’夫明哲之士者,威而不慑,困而能通,决嫌定疑,辨物居方。穰祸于忽杪,求福于未萌,见变事则达其机,得经事则循其常;巧言不能推,令色不能移;动作可观,则出辞为师表,比诸志行之士,不亦谬乎!”

爵禄

或问:“古之君子贵爵禄欤?”曰:“然。诸子之书称爵禄,非贵也。资财、非富也。”“何谓乎?”曰:“彼遭世之乱,见小人富贵而有是言。非古也。古之制爵禄也,爵以居有德,禄以养有功。功大者禄厚,德远者爵尊;功小者其禄薄,德近者其爵卑。是故观其爵,则别其人之德也。见其禄,则知其人之功也。不待问之。古之君子贵爵禄者,盖以此也。非以黼黻华乎其身,刍豢之适于其口也。非以美色悦乎其目,钟鼓之乐乎其耳也。孔子曰:‘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。’明王在上,序爵班禄而不以逮也。君子以为至羞,何贱之有乎?先王将建诸侯而锡爵禄也,必于清庙之中,陈金石之乐,宴赐之礼,宗人摈相,内史作策也。其《颂》曰:‘文王既勤止,我应受之。敷时绎思:我徂维求定,时周之命。于绎思!’由此观之,爵禄者、先王之所重也,非所轻也。故《书》曰:‘无旷庶官,天工,人其代之。’

“爵禄之贱也,由处之者不宜也,贱其人,斯贱其位矣;其贵也,由处之者宜之也,贵其人,斯贵其位矣。《诗》云:‘君子至止,黻衣綉裳。佩玉锵锵,寿考不忘。’黻衣綉裳、君子之所服也,爱其德,故美其服也。暴乱之君子非无此服也,而民弗美也。位亦如之。昔周公相王室以君天下,圣德昭闻,王勋弘大,成王封以少昊之墟,地方七百里,锡之山川土田,附庸备物,典策官司,彝器龙旗九旒,祀帝于郊。太公亮武王克商宁乱,王封之爽鸠氏之墟,东至于海,西至于河,南至于穆陵,北至于无棣。五侯九伯,汝实征之,世祚太师抚宁东夏。当此之时,孰谓富贵不为荣宠者乎?自时厥后,文武之教衰,黜陟之道废;诸侯僭恣,大夫世位;爵人不以德,禄人不以功;窃国而贵者有之,窃地而富者有之;奸邪得愿,仁贤失志。于是则以富贵相诟病矣。故孔子曰:‘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’然则富贵美恶存乎其世也。《易》曰:‘圣人之大宝曰位。’何以为圣人之大宝曰‘位’?位也者、立德之机也,势也者、行义之杼也。圣人蹈机握杼,织成天地之化,使万物顺焉,人伦正焉。六合之内,各竟其愿,其为大宝不亦宜乎!故圣人以无势位为穷,百工以无器用为困;困则其资亡,穷则其道废。故孔子栖栖而不居者,盖忧道废故也。《易》曰:‘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。可用汲,王明,并受其福。’

“夫登高而建旌,则其所视者广矣;顺风而振铎,则其所闻者远矣。非旌色之益明,铎声之益远也,所托者然也。况居富贵之地,而行其政令者也。故舜为匹夫、犹民也,及其受终于文祖,称曰‘予一人’,则西王母来献白环。周公之为诸侯、犹臣也,及其践明堂之祚,负斧扆而立,则越裳氏来献白雉。故身不尊则施不光,居不高则化不博。《易》曰:‘《丰》亨,无咎。王假之。勿忧,宜日中。’身尊居高之谓也。斯事也,圣人之所务也。虽然,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舜、禹、孔子可谓求之有道矣。舜、禹得之,孔子不得之,可谓有命矣。非惟圣人,贤者亦然。稷、契、伯益、伊尹、傅说得之者也,颜渊、闵子骞、冉耕、仲弓不得者也。故良农不患壃埸之不修,而患风雨之不节;君子不患道德之不建,而患时世之不遇。《诗》曰:‘驾彼四牡,四牡项领。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骋。’伤道之不遇也。岂一世哉!岂一世哉!”

考伪

仲尼之没,于今数百年矣。其间圣人不作,唐虞之法微,三代之教息。大道陵迟,人伦之中不定,于是惑世盗名之徒,因夫民之离圣教日久也,生邪端,造异术,假先王之遗训以缘饰之,文同而实违,貌合而情远,自谓得圣人之真也,各兼说特论诬谣一世之人,诱以伪成之名,惧以虚至之谤,使人憧憧乎得亡,惙惙而不定,丧其故性,而不自知其迷也,咸相与祖述其业而宠狎之。斯术之于斯民也,犹内关之疾也,非有痛痒烦苛于身,情志慧然不觉,疾之已深也。然而期日既至,则血气暴竭。故内关之疾,疾之中夭,而扁鹊之所甚恶也,以卢医不能别,而遘之者不能攻也。

昔杨朱、墨翟、申不害、韩非、田骈、公孙龙汩乱乎先王之道,譸张乎战国之世,然非人伦之大患也。何者?术异乎圣人者易辨,而从之者不多也。今为名者之异乎圣人也微,视之难见,世莫之非也;听之难闻,世莫之举也;何则?勤远以自旌,托之乎疾固;广求以合众,托之乎仁爱;枉直以取举,托之乎随时;屈道以弭谤,托之乎畏爱;多识流俗之故,粗诵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文,托之乎博文;饰非而言好,无伦而辞察,托之乎通理;居必人才,游必帝都,托之乎观风;然而好变易姓名,求之难获,托之乎能静;卑屈其体,辑柔其颜,托之乎熅恭;然而时有距绝,击断严厉,托之乎独立;奖育童蒙,训之以己术,托之乎勤诲;金玉自待,以神其言,托之乎说道;其大抵也。苟可以收名,而不必获实,则不去也;可以获实,而不必收名,则不居也。汲汲乎常惧当时之不我尊也,皇皇尔又惧来世之不我尚也。心疾乎内,形劳于外,然其智调足以将之,便巧足以庄之,称托比类足以充之,文辞声气足以饰之。是以欲而如让,躁而如静,幽而如明,跛而如正。考其所由来,则非尧、舜之律也;核其所自出,又非仲尼之门也。其回遹而不度,穷涸而无源,不可经方致远,甄物成化,斯乃巧人之雄也;而伪夫之杰也,然中才之徒,咸拜手而赞之,扬声以和之;被死而后论其遗烈,被害而犹恨己不逮。悲夫!人之陷溺盖如此乎!孔子曰:“不患人之不己知”者,虽语我曰“吾为善”,吾不信之矣。何者?以其泉不自中涌,而注之者从外来也。

苟如此,则处道之心不明,而执义之意不著,虽依先王称《诗》《书》,将何益哉?以此毒天下之民,莫不离本趣末,事以伪成,纷纷扰扰,驰骛不已。其流于世也,至于父盗子名,兄窃弟誉,骨肉相诒,朋友相诈,此大乱之道也。故求名者,圣人至禁也。昔卫公孟多行无礼,取憎于国人,齐豹杀之以为名。《春秋》书之曰“盗”,其《传》曰:“是故君子动则思礼,行则思义;不为利回,不为义疚。或求名而不得,或欲盖而名章,惩不义也。齐豹为卫司寇,守嗣大夫,作而不义,其书为‘盗’。邾庶其、莒牟夷、邾黑肱以土地出,求食而已,不求其名。贱而必书。此二物者、所以惩肆而去贪也。若艰难其身,以险危大人,而有名章彻,攻难之士将奔走之。若窃邑叛君以徼大利而无名,贪冒之民将置力焉。是以《春秋》书齐豹曰‘盗’,三叛人名,以惩不义,数恶无礼,其善志也。”

问者曰:“齐豹之杀人以为己名,故仲尼恶而‘盗’之;今为名者岂有杀之罪耶?”曰:“《春秋》之中,其杀人者不为少,然而不盗不已。圣人之善恶也,必权轻重,数众寡以定之。夫为名者、使真伪相冒,是非易位,而民有所化。此邦家之大灾也,杀人者、一人之害也,安可相比也。然则何取于杀人者以书盗乎?荀卿亦曰:‘盗名不如盗货。’乡愿亦无杀人之罪也,而仲尼恶之,何也?以其乱德也。今伪名者之乱德也,岂徒乡愿之谓乎?万事杂错,变数滋生,乱德之道,固非一端而已。《书》曰:‘静言庸违,象恭滔天。’皆乱德之类也。《春秋外传》曰:‘奸仁为佻,奸礼为羞,奸勇为贼。’夫仁、礼、勇,道之美者也。然行之不以其正,则不免乎大恶。故君子之于道也,审其所以守之,慎其所以行之。”

问者曰:“仲尼恶殁世而名不称,又疾伪名。然则将何执?”曰:“是安足怪哉?名者、所以名实也,实立而名从之,非名立而实从之也。故长形立而名之曰长,短形立而名之曰短。非长短之名先立,而长短之形从之也。仲尼之所贵者,名实之名也。贵名乃所以贵实也。夫名之系于实也,犹物之系于时也。物者、春也,吐华、夏也,布叶、秋也,凋零、冬也。成实斯无为而自成者也。若强为之,则伤其性矣。名亦如之,故伪名者皆欲伤之者也。人徒知名之为善,不知伪善者为不善也。惑甚矣。求名有三:少而求多,迟而求速,无而求有。此三者不僻为幽昧,离乎正道,则不获也。固非君子之所能也,君子者、能成其心,心成则内定,内定则物不能乱,物不能乱则独乐其道,独乐其道则不闻为闻,不显为显。故《礼》称“君子之道,暗然而日彰;小人之道,的然而日亡。君子之道,淡而不厌,简而文,温而理,知远之近,知风之自,知微之显,可与入德矣。”“君子之不可及者,其惟人之所不见乎。”夫如是者,岂将反侧于乱世,而化庸人之未称哉!”

谴交

民之好交游也,不及圣王之世乎?古之不交游也,将以自求乎?昔圣王之治其民也,任之以九职,紏之以八刑,导之以五礼,训之以六乐,教之以三物,习之以六容,使民劳而不至于困,逸而不至于荒。当此之时,四海之内,进德修业,勤事而不暇,讵敢淫心舍力、作为非务以害休功者乎?自王公至于列士,莫不成正畏,相厥职有恭,不敢自暇自逸。故《春秋外传》曰:“天子大采朝日,与三公、九卿祖识地德;日中考政,与百官之政事,师尹惟旅、牧、相宣序民事;少采夕月,与太史、司载紏虔天刑;日入监九御,洁奉褅、郊之粢盛,而后即安。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,昼考其国职,夕省其典刑,夜警其百工,使无慆淫,而后即安。卿大夫朝考其职,昼讲其庶政,夕序其业,夜庀其家事,而后即安。士朝而受业,昼而讲贯,夕而习复,夜而计过无憾,而后即安。”正岁使有司令于官府曰:“各修乃职,考乃法,备乃事,以听王命。其有不恭,则邦有大刑。”由此观之,不务交游者,非政之恶也,心存于职业而不遑也。且先王之教,官既不以交游导民,而乡之考德,又不以交游举贤,是以不禁其民,而民自舍之,及周之衰,而交游兴矣。

问者曰:“吾子著书,称君子之有交,求贤交也;今称交非古也,然则古之君子无贤交欤?”曰:“异哉!子之不通于大伦也。若夫不出户庭,坐于空室之中,虽魑魅魍魉,将不吾觌,而况乎贤人乎?今子不察吾所谓交游之实,而难其名,名有同而实异者矣。名有异而实同者矣。故君子于是伦也,务于其实,而无讥其名。吾称古之不交游者,不谓向屋漏而居也;今之好交游者,非谓长沐雨乎中路者也。古之君子因王事之闲,则奉贽以见其同僚,及国中之贤者,其于宴乐也,言仁义而不及名利,君子未命者,亦因农事之隙,奉贽以见其乡党同志,及夫古之贤者亦然。则何为其不获贤交哉?非有释王事、废交业、游远邦、旷年岁者也。故古之交也近,今之交也远;古之交也寡,今之交也众;古之交也为求贤,今之交也为名利而已矣。

“古之立国也有四民焉:执契修版图,奉圣王之法,治礼义之中,谓之士;竭力以尽地利,谓之农夫;审曲直形势,饬五材以别民器,谓之百工;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,谓之商旅。各世其事,毋迁其业,少而习之,其心安之,则若性然而功不休也。故其处之也,各从其族,不使相夺,所以一其耳目也。不勤乎四职者,谓之穷民,役诸圜土。凡民出入行止,会聚饮食,皆有其节,不得怠荒,以妨生务,以丽罪罚。然则安有群行方外,而专治交游者乎?是故五家为比,使之相保。比有长。五比为闾,使之相忧,闾有胥。四闾为族,使之相葬,族有师。五族为党,使之相救,党有正。五党为州,使之相賙,州有长。五州为乡,使之相宾,乡有大夫。必有聪明慈惠之人,使各掌其乡之政教、禁令。正月之吉,受法于司徒,退而颁之于其州党族闾,比之群吏,使各以教其所治之民,以考其德行,察其道艺,以岁时登。其大夫察其众寡,凡民之有德行、道艺者,比以告闾,闾以告族,族以告党,党以告州,州以告乡,乡以告。民有罪奇衺者,比以告,亦如之。有善而不以告,谓之蔽贤,蔽贤有罚;有恶而不以告,谓之党逆,党逆亦有罚。故民不得有遗善,亦不得有隐恶,乡大夫三年则大比而兴贤能者,乡老及乡大夫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,王拜受之,登于天府,其爵之命也,各随其才之所宜,不以大司小,不以轻任重,故《书》曰:‘百僚师师,百工惟时。’此先王取士官人之法也。故其民莫不反本而自求,慎德而积小,知福祚之来不由于人也;故无交游之事,无请托之端;心澄体静,恬然自得;咸相率以正道,相厉以诚悫,奸说不兴,邪陂自息矣。

“世之衰矣,上无明天子,下无贤诸侯;君不识是非,臣不辨黑白;取士不由于乡党,考行不本于阀阅;多助者为贤才,寡助者为不肖;序爵听无证之论,班禄采方国之谣。民见其如此者,知富贵可以从众为也,知名誉可以虚哗获也,乃离其父兄,去其邑里,不修道艺,不治德行,讲偶时之说,结比周之党,汲汲皇皇,无日以处,更相叹扬,迭为表里。梼杌生,华憔悴。布衣以欺人主,惑宰相,窃选举,盗荣宠者,不可胜数也。既获者贤己而遂往,羡慕者并驱而追之,悠悠皆是。孰能不然者乎?桓灵之世其甚者也,自公卿大夫、州牧郡守,王事不恤,宾客为务,冠盖填门,儒服塞道,饥不暇餐,倦不获已。殷殷沄沄,俾夜作昼,下及小司,列城墨绶,莫不相商以得人,自矜以下士。星言夙驾,送往迎来,亭传常满,吏卒传问,炬火夜行,阍寺不闭,把臂捩腕,扣天矢誓。推托恩好,不较轻重,文书委于官曹,系囚积于囹圄,而不遑省也。详察其为也,非欲忧国恤民、谋道讲德也,徒营己治私、求势逐利而已。有策名于朝,而称门生于富贵之家者,比屋有之。为之师而无以教,弟子亦不受业,然其于事也,至乎怀丈夫之容,而袭婢妾之态,或奉货而行赂,以自固结,求志属托,规图仕进,然掷目指掌,高谈大语,若此之类,言之犹可羞,而行之者不知耻,嗟乎!王教之败,乃至于斯乎。

“且夫交游者、出也或身殁于他邦,或长幼而不归,父母怀茕独之思,室人抱东山之哀,亲戚隔绝,闺门分离,无罪无辜,而亡命是效。古者行役,过时不反,犹作诗刺怨,故《四月》之篇,称‘先祖匪人,胡宁忍予。’又况无君命而自为之者乎!以此论之,则交游乎外、久而不归者,非仁人之情也。”

历数

昔者圣王之造历数也,察纪律之行,观运机之动,原星辰之迭中,寤晷景之长短,于是营仪以准之,立表以测之,下漏以考之,布算以追之;然后元首齐乎上,中朔正乎下,寒暑顺序,四时不忒。夫历数者、先王以宪杀生之期,而诏作事之节也。使万国之民不失其业者也。昔少皞氏之衰也,九黎乱德,民神杂揉,不可方物。颛顼受之,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,北正黎司地以属民,使复旧常,毋相侵黩。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,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,使复典教之,故《书》曰:“乃命羲和,钦若昊天。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民时。”于是阴阳调和,灾厉不作,休徵时至,嘉生蕃育。民人乐康,鬼神降福,舜、禹受之,循而勿失也。及夏德之衰,而羲和湎淫,废时乱日,汤武革命,始作历明时。敬顺天数,故《周礼》太史之职:“正岁年以序事,颁之于官府及都鄙,颁告朔于邦国。”于是分、至、启、闭之日,人君亲登观台以望气,而书云物为备者也。

故周德既衰,百度堕替,而历数失纪,故鲁文公元年闰三月,《春秋》讥之,其《传》曰:“非礼也。先王之正时也,履端于始,举正于中,归馀于终。履端于始,序则不愆;举正于中,民则不惑;归馀于终,事则不悖。”又哀公十二年十二月、螽,“季孙问诸仲尼。仲尼曰:‘丘闻之也,火复而后蛰者毕。今火犹西流,司历过也。’”言火未伏,明非立冬之日。自是之后,战国构兵,更相吞灭,专以争强、攻取为务。是以历数废而莫修,浸用乖缪。

大汉之兴,海内新定,先王之礼法尚多有所缺,故因秦之制,以十月为岁首,历用颛顼;孝武皇帝恢复王度,率由旧章,招五经之儒,徵术数之士,使议定汉历,及更用邓平所治,元起太初,然后分、至、启、闭,不失其节,弦、望、晦、朔,可得而验。成、哀之间,刘歆用平术而广之,以为三统历,比之众家,最为备悉;至孝章皇帝,年历踈阔,不及天时,及更用四分历旧法,元起庚辰,至灵帝四分历,犹复后天■■半日,于是会稽都尉刘洪更造乾象历,以追日月星辰之行,考之天文,于今为密。会宫车宴驾,京师大乱,事不施行,惜哉!上观前化,下迄于今,帝王兴作,未有奉赞天时,以经人事者也。故孔子制《春秋》,书人事,而因以天时,以明二物相须而成也。故人君不在分、至、启、闭,则不书其时月,盖刺怠慢也。夫历数者、圣人之所以测灵耀之赜,而穷玄妙之情也。非天下之至精,孰能致思焉?今粗论数家旧法,缀之于篇,庶为后之达者,存损益之数云耳。

夭寿

或问:“孔子称‘仁者寿’,而颜渊早夭;‘积善之家必有馀庆’,而比干、子胥身陷大祸,岂圣人之言不信而欺后人耶?故司空颍川荀爽论之,以为古人有言,死而不朽,谓‘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’其身殁矣,其道犹存。故谓之‘不朽’。夫形体者、人之精魄也,德义令闻者、精魄之荣华也。君子爱其形体,故以成其德义也。夫形体固自朽弊消亡之物,寿与不寿,不过数十岁;德义立与不立,差数千岁,岂可同日言也哉!颜渊时有百年之人,今宁复知其姓名耶?《诗》云:‘万有千岁,眉寿无有害。’人岂有万寿千岁者,皆令德之谓也。由此观之,‘仁者寿’、岂不信哉!《传》曰:‘所好有甚于生者,所恶有甚于死者。’比干、子胥皆重义轻死者也,以其所轻,获其所重,求仁得仁,可谓庆矣!

“槌锺击磬,所以发其声也;煮鬯烧薰,所以扬其芬也。贤者之穷厄戮辱,此捶击之意也;其死亡陷溺,此烧煮之类也。北海孙翱以为死生有命,非他人之所致也。若积善有庆,行仁得寿,乃教化之义。诱人而纳于善之理也。若曰:‘积善不得报,行仁者凶,则愚惑之民,将走千恶以反天常。’故曰:‘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’‘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孝之至也。’若夫求名之徒,残疾厥体,冒厄危戮,以徇其名,则曾参不为也。子胥违君而适雠国,以雪其耻,与父报雠,悖人臣之礼,长畔弑之原,又不深见二主之异量,至于悬首不化,斯乃凶之大者,何庆之为?”

干以为二论皆非其理也。故作《辨夭寿》云:“干闻先民称所恶于知者为凿也,不其然乎?是以君子之为论也,必原事类之宜而循理焉,故曰:‘说成而不可间也,义立而不可乱也。’若无二难者,苟既违本而死,又不以其实。夫圣人之言、广矣!大矣!变化云为,固不可以一概齐也。今将妄举其目以明其非,夫寿有三:有王泽之寿,有声闻之寿,有行仁之寿。《书》曰:‘五福:一曰“寿”’,此王泽之寿也;《诗》云:‘其德不爽,寿考不忘。’此声闻之寿也;孔子曰:‘仁者寿。’此行仁之寿也。孔子云:‘尔者以仁者寿。’利养万物,万物亦受利矣。故必寿也。

“荀氏以死而不朽为寿,则《书》何故曰:‘在昔殷王中宗,严恭寅畏天命自度,治民祗惧,不敢荒宁。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。其在高宗,寔旧劳于外,爰暨小人,作其即位,乃或亮阴,三年不言。惟,言乃雍。不敢荒宁,嘉靖殷国。至于小大,无时或怨。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。其在祖甲,不义惟王,旧为小人。作其即位,爰知小人之依,能保惠庶民,不侮鳏寡。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。自时厥后立王,生则逸!不知稼穑之难艰,不知小人之劳苦,惟躭乐是从。自时厥后,亦罔或克寿,或十年,或七八年,或五六年,或三四年者。’周公不知夭寿之意乎!故言声闻之寿者,不可同于声闻。是以达人必参之也。

“孙氏专以王教之义也,恶愚惑之民将反天常。孔子何故曰:‘有杀身以成仁,无求生以害仁。’又曰:‘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’欲使知去食而必死也。昔者仲尼乃欲民不仁不信乎?夫圣人之教,乃为明允君子,岂徒为愚惑之民哉!愚惑之民威以斧钺之戮,惩以刀墨之刑,迁之他邑,而流于裔土,犹或不悛,况以言乎?故曰:‘惟上智与下愚不移。’然则荀、孙之义,皆失其情,亦可知也。

“昔者帝喾已前尚矣,唐虞三代厥事可得略乎?闻自尧至于武王,自稷至于周召,皆仁人也,君臣之数不为少矣,考其年寿不为夭矣。斯非‘仁者寿’之验耶!又七十子岂残酷者哉?顾其仁有优劣耳,其夭者惟颜回,据一颜回而多疑其馀,无异以一钩之金,权于一车之羽。云:‘金轻于羽也。’天道迂阔,暗昧难明,圣人取大略以为成法,亦安能委曲不失,毫芒无差跌乎!且夫信无过于四时,而春或不华,夏或陨霜,秋或雨雪,冬或无冰。岂复以为难哉!所谓祸者、己欲违之而反触之者也。比干、子胥已知其必然而乐为焉!天何罪焉!天虽欲福仁,亦不能以手臂引人而亡之。非所谓无庆也。荀令以此设难,而解以槌击烧薰,于事无施;孙氏讥比干、子胥,亦非其理也。殷有三仁,比干居一,何必启手然后为德;子胥虽有雠君之过,犹有观心知仁,悬首不化,固臣之节也。且夫贤人之道者,同归而殊途,一致而百虑;或见危而授命,或望善而遐举,或被发而狂歌,或三黜而不去,或辞聘而山栖,或忍辱而俯就,岂得责以圣人也哉?于戏!通节之士,实关斯事,其审之云耳。”

务本

人君之大患也,莫大于详于小事,而略于大道;察其近物,而暗于远图;故自古及今,未有如此而不乱也,未有如此而不亡也。夫详于小事,而察于近物者,谓耳听乎丝竹歌谣之和,目视乎雕琢采色之章,口给乎辩慧切对之辞,心通乎短言小说之文,手习乎射御书数之巧,体骛乎俯仰折旋之容。凡此者,观之足以尽人之心,学之足以动人之志。且先王之末教也,非有小才小智,则亦不能为也。是故能为之者,莫不自悦乎其事,而无取于人,以人皆不能故也。夫居南面之尊,秉生杀之权者,其势固足以胜人也,而加以胜人之能,怀是己之心,谁敢犯之者乎?以匹夫行之,犹莫之敢规也,而况人君哉?故罪恶若山而己不见也,谤声若雷而己不闻也,岂不甚矣乎!夫小事者味甘,而大道者醇淡,近物者易验,而远数者难效,非大明君子则不能兼通者也。故皆惑于所甘,而不能至乎所淡;眩于所易,而不能反于所难。是以治君世寡,而乱君世多也。

故人君之所务者,其在大道远数乎!大道远数者,为仁足以覆懤群生,惠足以抚养百姓,明足以照见四方,智足以统理万物,权足以变应无端,义足以阜生财用,威足以禁遏奸非,武足以平定祸乱,详于听受,而审于官人。达于兴废之原,通于安危之分,如此、则君道毕矣。

夫人君非无治为也,失所先后故也。道有本末,事有轻重,圣人之异乎人者,无他焉,盖如此而已矣。鲁桓公容貌美丽,且多技艺,然而无君才大智,不能以礼防正其母,使与齐侯淫乱不绝,驱驰道路,故《诗》刺之曰:“猗嗟名兮,美目清兮。仪既成兮,终日射侯,不出正兮。展我甥兮。”下及昭公,亦善有容仪之习,以亟其朝晋也。自郊劳至于赠贿,礼无违者。然而不恤国政,政在大夫,弗能取也。子家羁贤,而不能用也。奸大国之明禁,凌虐小国,利人之难,而不知其私,公室四分,民食其他。思莫在于公,不图其终,卒有出奔之祸。《春秋》书而绝之曰:“公孙于齐,次于阳州。”故《春秋外传》曰:“国君者服宠以为美,安民以为乐,听德以为聪,致远以为明。”又《诗》陈文王之德,曰:“惟此文王,帝度其心,貊其德音。其德克明,克明克类;克长克君,王此大邦,克顺克比,比于文王,其德靡悔。既受帝祉,施于孙子。”“心能制义曰‘度’”;“德政应和曰‘貊’,照监四方曰‘明’,施勤无私曰‘类’,教诲不倦曰‘长’,赏庆刑威曰‘君’”;“慈和徧服曰‘顺’,择善而从曰‘比’,经纬天地曰‘文’”。如此则为九德之美,何技艺之尚哉?

今使人君视如离娄,聪如师旷,御如王良,射如夷羿,书如史籀,计如隶首,走追驷马,力折门键,有此六者,可谓善于有司之职矣。何益于治乎?无此六者,可谓乏于有司之职矣,何增于乱乎?必以废仁义、妨道德,何则?小器弗能兼容,治乱既不系于此,而中才之人好也,昔路丰舒、晋知其亡也,皆怙其三才,恃其五贤,而以不仁之故也。故人君多技艺,好小智,而不通于大伦者,适足以距谏者之说而钳忠直之口也,秪足以追亡国之迹,而背安家之轨也。不其然耶?不其然耶?

审大臣

帝者昧旦而视朝廷,南面而听天下,将与谁为之?岂非群公卿士欤!故大臣不可以不得其人也。大臣者、君之股肱、耳目也,所以视听也,所以行事也。先王知其如是也,故博求聪明睿哲君子,措诸上位,执邦之政令焉。执政,则其事举;其事举,则百僚任其职;百僚任其职,则庶事莫不致其治;庶事致其治,则九牧之民莫不得其所。故《书》曰:“元首明哉,股肱良哉,庶事康哉。”故大臣者、治万邦之重器也,不可以众誉著也。人主所宜亲察也,众誉者可以闻斯人而已。故尧之闻舜也,以众誉;及其任之者,则以心之所自见,又有不因众誉而获大贤。其文王乎!畋于渭水边,道遇姜太公,皤然皓首,方秉竿而钓,文王召而与之言,则帝王之佐也。乃载之归,以为太师,姜太公当此时贫且贱矣,年又老矣,非有贵显之举也,其言诚当乎贤君之心,其术诚合乎致平之道。文王之识也,灼然若披云而见日,霍然若开雾而观天,斯岂假之于众人哉!

非惟圣然也,霸者亦有之;昔齐桓公夙出,甯戚方为旅人,宿乎大车之下,击牛角而歌,歌声悲激,其辞有疾于世,桓公知其非常人也,召而与之言,乃立功之士也。于是举而用之,使知国政。凡明君之用人也,未有不悟乎己心,而徒因众誉也。用人而因众誉焉,斯不欲为治也,将以为名也。然则见之不自知,而以众誉为验也,此所谓效众誉也,非所谓效得贤能也。苟以众誉为贤能,则伯鲧无羽山之难,而唐虞无九载之费矣。圣人知众誉之或是或非,故其用人也,则亦或因或独,不以一验为也。况乎举非四岳也,世非有唐虞也。大道寝矣,邪说行矣。臣已诈矣,民已惑矣,非有独见之明,专任众人之誉,不以己察,不以事考,亦何由获大贤哉?且大贤在陋巷也,固非流俗之所识也。何则?大贤为行也,裒然不自,儡然若无能;不与时争是非,不与俗辩曲直;不矜名,不辞谤,不求誉;其味至淡,其观至拙;夫如是,则何以异乎人哉?其异乎人者,谓心统乎群理而不缪,智周乎万物而不过,变故暴至而不惑,真伪丛萃而不迷。故其得志则邦家治以和,社稷安以固,兆民受其庆,群生赖其泽。八极之内同为一。斯诚非流俗之所豫知也,不然,安得赫赫之誉哉?其赫赫之誉者,皆形乎流俗之观,而曲同乎流俗之听也。君子固不然矣。昔管夷吾尝三战而皆北,人皆谓之无勇;与之分财,取多,人皆谓之不廉;不死子紏之难,人皆谓之背义。若时无鲍叔之举、霸君之听,休功不立于世,盛名不垂于后,则长为贱丈夫矣。鲁人见仲尼之好让而不争也,亦谓之无能,为之谣曰:“素鞞羔裘,求之无尤。黑裘素鞞,求之无戾。”夫以圣人之德,昭明显融,高宏博厚,宜其易知也。且犹若此,而况贤者乎?以斯论之,则时俗之所不誉者,未必为非也。其所誉者,未必为是也。故《诗》曰: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。”言所谓好者非好,丑者非丑,亦由乱之所致也。治世则不然矣,叔世之君生乎乱,求大臣、置宰相而信流俗之说,故不免乎国风之讥也,而欲与之兴天和,致时雍,遏祸乱,弭妖灾,无异策穿蹄之乘,而登太行之险,亦必颠踬矣。故《书》曰:“肱股堕哉,万事隳哉。”此之谓也。

然则君子不为时俗之所称,曰孝悌忠信之称也,则有之矣;治国致平之称,则未之有也。其称也无以加乎习训诂之儒也,夫治国致平之术,不两得其人,则不能相通也。其人又寡矣,寡不称众,将谁使辨之。故君子不遇其时,则不如流俗之士声名章彻也。非徒如此,又为流俗之士所裁制焉。高下之分,贵贱之贾,一由彼口。是以没齿穷年,不免于匹夫。昔荀卿生乎战国之际,而有睿哲之才,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,宗师仲尼,明拨乱之道,然而列国之君以为迂阔,不达时变,终莫之肯用也。至于游说之士,谓其邪术,率其徒党,而名震乎诸侯,所如之国,靡不尽礼郊迎,拥篲先驱,受爵赏为上客者,不可胜数也。故名、实之不相当也,其所从来尚矣。何世无之?天下有道,然后斯物废矣。

慎所从

夫人之所常称曰:明君舍己而从人,故其国治以安;暗君违人而专己,故其国乱以危。乃一隅之偏说也,非大道之至论也。凡安危之势,治乱之分,在乎知所从,不在乎必从人也。人君莫不有从人,然或危而不安者,失所从也;莫不有违人,然或治而不乱者,得所违也。

若夫明君之所亲任也,皆贞良聪智,其言也;皆德义忠信,故从之则安,不从则危。暗君之所亲任也,皆佞邪愚惑;其言也,皆奸回谄谀,从之安得治,不从之安得乱乎?昔齐桓公从管仲而安,二世从赵高而危;帝舜违四凶而治,殷纣违三仁而乱。故不知所从而好从人,不知所违而好违人,其败一也。孔子曰:“知不可由,斯知所由矣。”夫言或似是而非实,或似美而败事,或似顺而违道。此三者、非至明之君不能察也。燕昭王使乐毅伐齐,取七十馀城,莒与即墨未拔。昭王卒,惠王为太子,时与毅不平,即墨守者田单,纵反间于燕,使宣言曰:“王已死,城之不拔者三耳。”乐毅与新王有隙,惧诛而不敢归,外以伐齐为名,实欲因齐人未附,故且缓即墨以待其事。齐人所惧,惟恐他将之来,即墨残矣。惠王以为然,使骑劫代之,大为田单所破。此则似是而非实者也。

燕相子之有宠于王,欲专国政,人为之言于燕王哙曰:“人谓尧贤者,以其让天下于许由也。许由不受,有让天下之名,而实不失天下。今王以国让于相子之,子之必不敢受,是尧与王同行也。”燕哙从之,其国大乱。此则似美而败事者也。

齐景公欲废太子阳生,而立庶子荼,谓大夫陈乞曰:“吾欲立荼,如何?”乞曰:“所乐乎为君者,欲立则立之,不欲立则不立。君欲立之,则臣请立之。”于是立荼。此则似顺而违道者也。

且夫言画施于当时,事效在于后日,后日迟至,而当时速决也。故今巧者常胜,拙者常负,其势然也。此谓中主之听也。至于暗君,则不察辞之巧拙也。二策并陈,而从其己之欲者,明君不察辞之巧拙也。二策并陈,而从其致己之福者,故高祖、光武,能收群策之所长,弃群策之所短,以得四海之内,而立皇帝之号也。吴王夫差、楚怀、王襄,弃伍员、屈平之良谋,收宰嚭上官之谀言,以失江汉之地,而丧宗庙之主。此二帝三王者,亦有从人,亦有违人,然而成败殊驰、兴废异门者,见策与不见策耳。不知从人甚易,而见策甚难,夷考其验,斯为甚矣。

问曰:“夫人莫不好生而恶死,好乐而恶忧。然观其举措也,或去生而就死,或去乐而就忧。将好恶与人异乎?”曰:“非好恶与人异也,乃所以求生与求乐者失其道也,譬如迷者欲南而反北也。今略举一验以言之,昔项羽既败,为汉兵所追,乃谓其馀骑曰:‘吾起兵至今八年,身经七十馀战,所击者服,遂霸天下。今而困于此,此天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’斯皆存亡所由欲南反北者也。夫攻战、王者之末事也,非所以取天下也。王者之取天下也,有大本,有仁智之谓也。仁则万国怀之,智则英雄归之,御万国,揔英雄,以临四海,其谁与争?若夫攻城必拔,野战必克,将帅之事也。羽以小人之器,暗于帝王之教,谓取天下一由攻战。矜勇有力,诈虐无亲,贪啬专利,功勤不赏,有一范增,既不能用,又从而疑之,至令愤气伤心,疽发而死。豪杰背叛,谋士违离,以至困穷,身为之虏。然犹不知所以失之,反瞋目溃围,斩将取旗,以明非战之罪,何其谬之甚欤?高祖数其十罪,盖其大略耳。若夫纤介之失,世所不闻,其可数哉?且乱君之未亡也,人不敢谏;及其亡也,人莫能穷;是以至死而不寤,亦何足怪哉?”

亡国

凡亡国之君,其朝未尝无致治之臣也,其府未尝无先王之书也。然而不免乎亡者,何也?其贤不用,其法不行也。苟书法而不行其事,爵贤而不用其道,则法无异乎路说,而贤无异乎木主也。

昔桀奔南巢,纣踣于京,厉流于彘,幽灭于戏,当是时也,三后之典尚在,良谋之臣犹存也。下及春秋之世,楚有伍举、左史倚相、右尹子革、白公子张,而灵王丧师;卫有太叔仪、公子鱄、蘧伯玉、史鰌,而献公出奔;晋有赵宣子、范武子、太史董狐,而灵公被杀;鲁有子家羁、叔孙婼,而昭公野死;齐有晏平仲、南史氏,而庄公不免;虞、虢有宫之奇、舟之侨,而二公绝祀。由是观之,苟不用贤,虽有无益也。然此数国者,皆先君旧臣世禄之士,非远求也。

乃有远求而不用之者,昔齐桓公立稷下之官,设大夫之号,招致贤人而尊宠之。自孟轲之徒皆游于齐;楚春申君亦好宾客,敬待豪杰,四方并集,食客盈馆,且聘荀卿,置诸兰陵。然齐不益强,黄歇遇难,不用故也。

夫远求贤而不用之,何哉?贤者之为物也,非若美嫔丽妾之可观于目也,非若端冕带裳之可加于身也;非若嘉肴庶羞之可实于口也。将以言策,策不用,虽多亦奚以为!若欲备百僚之名,而不问道德之实,则莫若铸金为人,而列于朝也。且无食禄之费矣。然彼亦知有马必待乘之而后致远,有医必待行之而后愈疾。至于有贤,则不知必待用之而后兴治者,何哉?贤者难知欤?何以远求之?易知欤?何以不能用也,岂为寡不足用、欲先益之欤?此又惑之甚也。贤者称于人也,非以力也;力者必须多,而知者不待众也。故王七万,而辅佐六卿也。故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,周有乱臣十人而四海服,此非用寡之验欤!且六国之君,虽不用贤,及其致人也,犹修礼尽意,不敢侮慢也。至于王莽,既不能用,及其致也,尚不能言,莽之为人也,内实奸邪,外慕古义,亦聘求名儒,徵命术士,政烦教虐,无以致之。于是胁之以峻刑,威之以重戮,贤者恐惧,莫敢不至。徒张设虚名以夸海内。莽亦卒以灭亡。且莽之爵人,其实囚之也。囚人者、非必著之桎梏,而置之囹圄之谓也,拘系之、愁忧之之谓也。使在朝之人欲进则不得陈其谋,欲退则不得安其身,是则以纶组为绳索,以印佩为钳铁也。小人虽乐之,君子则以为辱。

故明王之得贤也,得其心也,非谓得其躯也。苟得其躯,而不论其心也,斯与笼鸟、槛兽无以异也。则贤者之于我也,亦犹怨雠也,岂为我用哉?虽曰:“班万锺之禄。”将何益欤?故苟得其心,万里犹近;苟失其心,同衾为远。今不修所以得贤者之心,而务循所以执贤者之身,至于社稷颠覆,宗庙废绝,岂不哀哉?荀子曰:“人主之患,不在乎言不用贤,而在乎诚不用贤。”言贤者、口也,知贤者、行也。口、行相反,而欲贤者进,不肖者退,不亦难乎!

夫照蝉者务明其火、振其树而已,火不明,虽振其树无益也。人主有能明其德者,则天下其归之、若蝉之归火也。善哉言乎!昔伊尹在田亩之中,以乐尧、舜之道,闻成汤作兴,而自夏如商。太公避纣之恶,居于东海之滨,闻文王作兴,亦自商如周。其次则甯戚如齐,百里奚入秦,范蠡如越,乐毅游燕;故人君苟修其道义,昭其德音,慎其威仪,审其教令,刑无颇僻,狱无放残,仁爱普殷,惠泽流播,百官乐职,万民得所,则贤者仰之如天地,爱之如亲戚,乐之如埙篪,歆之如兰芳,故其归我也,犹决壅导滞水注之大壑,何不至之有?苟粗秽暴虐,馨香不登,谗邪在侧,佞媚充朝,杀戮不辜,刑罚滥害,宫室崇侈,妻妾无度,撞钟舞女,淫乐日纵,赋税繁多,财力匮竭,百姓冻饿,死莩盈野,矜己自得,谏者被诛,内外震骇,远近怨悲,则贤者之视我容貌也,如魍魉;台殿也,如狴犴;采服也,如衰绖;弦歌也,如号哭;酒醴也,如滫涤;肴馔也,如粪土;从事举错,每无一善。彼之恶我也如是,其肯至哉?今不务明其义,而徒设其禄,可以获小人,难以得君子。君子者、行不媮合,立不易方;不以天下枉道,不以乐生害仁,安可以禄诱哉?虽强搏执之而不获已,亦杜口佯愚,苟免不暇,国之安危将何赖焉?故《诗》曰:“威仪卒迷,善人载尸。”此之谓也。

赏罚

政之大纲有二。二者何也?赏、罚之谓也。人君明乎赏罚之道,则治不难矣;夫赏罚者、不在乎必重,而在于必行;必行、则虽不重而民;不行、则虽重而民怠。故先王务赏罚之必行。《书》曰:“尔无不信,朕不食言;尔不从誓言,予则孥戮汝,罔有攸赦。”“天生烝民”,其性一也。刻肌亏体,所同恶也;被文垂藻,所同好也。此二者常存,而民不治其身,有由然也。当赏者不赏,当罚者不罚。夫当赏者不赏,则为善者失其本望,而疑其所行;当罚者不罚,则为恶者轻其国法,而怙其所守。苟如是也,虽日用斧钺于市,而民不去恶矣。日锡爵禄于朝,而民不兴善矣。

是以圣人不敢以亲戚之恩而废刑罚,不敢以怨雠之忿而废庆赏。夫何故哉?将以有救也。故《司马法》曰:“赏罚不逾时,欲使民速见善恶之报也。”逾时且犹不可,而况废之者乎?赏罚不可以踈,亦不可以数;数则所及者多,踈则所漏者多。赏罚不可以重,亦不可以轻;赏轻则民不劝,罚轻则民亡惧。赏重则民徼幸,罚重则民无聊。故先王明庶以德之,思中以平之,而不失其节。故《书》曰:“罔非在中,察辞于差。”夫赏罚之于万民,犹辔策之于驷马也。辔策不调,非徒迟速之分也,至于覆车而摧辕;赏罚之不明也,则非徒治乱之分也,至于灭国而丧身。可不慎乎!可不慎乎!故《诗》云:“执辔如组,两骖如舞。”言善御之可以为国也。

民数

治平在庶功兴,庶功兴在事役均,事役均在民数周,民数周、为国之本也。故先王周知其万民众寡之数,乃分九职焉。九职既分,则劬劳者可见,怠惰者可闻也。然而事役不均者,未之有也。事役既均,故民尽其心而人竭其力。然而庶功不兴者,未之有也。庶功既兴,故国家殷富,大小不匮,百姓休和,下无怨疚焉。然而治不平者,未之有也。故曰:水有源,治有本,道者审乎本而已矣。《周礼》:“孟冬司寇献民数于王,王拜而受之,登于天府。内史、司会、冢宰贰之。”其重之如是也。

今之为政者,未知恤已矣。譬由无田而欲树艺也,虽有良农,安所措其疆力乎?是以先王制六卿、六遂之法,所以维持其民,而为之纲目也。使其邻比,相保相爱,刑罚庆赏,相延相及,故出入存亡,臧否顺逆,可得而知矣。如是奸无所窜,罪人斯得。

迨及乱君之为政也,户口漏于国版,夫家脱于联伍,避役者有之,弃捐者有之,浮食者有之;于是奸心竞生,伪端并作矣。小则盗窃,大则攻劫,严刑峻法不能救也。故民数者,庶事之所自出也,莫不取正焉;以分田里,以令贡赋,以造罢用,以制禄食,以起田役,以作军旅。国以之建典,家以之立度;五礼用修、九刑用措者,其惟审民数乎!

佚文

天地之间,含气而生者,莫知乎人。人情之至痛,莫过乎丧亲。夫创巨者其日久,痛甚者其愈迟。故圣王制三年之服,所以称情而立文,为至痛极也。自天子至于庶人,莫不由之。帝王相传,未有知其所从来者,及孝文皇帝天姿谦让,务崇简易,其将弃万国,乃顾臣子,令勿行久丧,已葬则除之,将以省烦劳而宽群下也。观其诏文,唯欲施乎己而已,非为汉室创制丧礼而传之于来世也。后人遂奉而行焉,莫之分理。至乎显宗,圣德钦明,深照孝文一时之制,又惟先王之礼不可以久违,是以世祖徂崩,则斩衰三年,孝明既没,朝之大臣徒以己之私意忖度嗣君之必贪速除也,检之以太宗遗诏,不惟孝子之心,哀慕未歇,故令圣王之迹,陵迟而莫遵;短丧之制,遂行而不除。斯诚可悼之甚者也。滕文公、小国之君耳,加之生周之末世,礼教不行,犹能改前之失,咨问于孟轲,而服丧三年,岂况大汉配天之主,而废三年之丧,岂不惜哉!且作法于仁,其弊犹薄;道隆于己,历世则废,况以不仁之作,宣之于海内,而望家有慈孝,民德归厚,不亦难乎?《诗》曰:“尔之教矣,民胥放矣。”圣主若以游宴之间,超然远思,览周公之旧章,咨显宗之故事,感蓼莪之笃行,恶素冠之所刺,发复古之德音,改太宗之权令。事行之后,永为典式,传示万代,不刊之道也。

昔之圣王制为礼法,贵有常尊,贱有等差,君子小人,各司分职,故下无潜上之愆,而人役财力,能相供足也。往昔海内富民、及工商之家,资财巨万,役使奴婢,多者以百数,少者以十数,斯岂先王制礼之意哉!夫国有四民,不相干黩;士者劳心,工农商者劳力;“劳心之谓君子,劳力之谓小人。君子者治人,小人者治于人。治于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于人。百王之达义也。”今夫无德而居富之民,宜治于人且食人者也,役使奴婢,不劳筋力,目喻颐指,从容垂拱,虽怀忠信之士,读圣哲之书,端委执笏,列在朝位者,何以加之?且今之君子,尚多贫匮,家无奴婢,既其有者,不足供事,妻子勤劳,躬自爨烹,其故何也?皆由罔利之人与之竞逐,又有纡青拖紫并兼之门使之然也。夫物有所盈,则有所缩,圣人知其如此,故裒多益寡,称物平施,动为之防,不使过度,是以治可致也。为国而令廉让君子不足如此,而使贪人有馀如彼,非所以辨尊卑、等贵贱、贱财利、尚道德也。今太守令长得称君者,以庆赏刑威,咸自己出也。民畜奴婢,或至数百,庆赏刑威,亦自己出,则与郡县长史又何以异?夫奴婢虽贱,俱含五常,本帝王良民,而使编户小人为己役,哀穷失所,犹无告诉,岂不枉哉?今自斗食佐吏以上,至诸侯王,皆治民人者也,宜畜奴婢。农工商及给趋走使令者,皆劳力躬作、治于人者也,宜不得畜。昔孝哀皇帝即位,师丹辅政,建议令畜田宅奴婢者有限,时丁傅用事,董贤贵宠,皆不乐之,事遂废覆。夫师丹之徒,皆前朝知名大臣,患疾并兼之家,建纳忠信,为国设禁,然为邪臣所抑,卒不施行,岂况布衣之士,而欲唱议立制,不亦远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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